第三十四章 泸水
在徐怀决定赶在难民东撤之前离开商洛返回泌阳的前夜,萧燕菡与张雄山、邬散荣、萧泫等人率八千人马经洮源南下的消息传到商洛城中。
听到这一消息,董成非常的震惊,感到不可思议。
徐怀年前已经正式向朝廷上奏表,举荐董成出任京襄路提点刑狱公事。
除了路监州县涉及官民的刑狱公事外,徐怀希望能有一个为士臣群体容易接受的人物,负责联络、监察朝廷在京襄所委任的各级官员——
这里面涉及到朝廷规制与楚山新政衔接的问题,除了董成之外,徐怀暂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绍隆帝暂时还没有松口接受徐怀的举荐,董成目前以客卿的身份在徐怀身边出谋划策——除了萧燕菡生下小郡王萧柏等极个别秘辛事外,董成目前也已经参与到京襄御敌大政方略的商讨与制订中来。
张雄山前往陇西游说契丹残部从岷山以北南迁到泸水一带,在制司并非绝密;徐怀也不止一次在送往建邺的奏章里提及赤扈人一旦受阻于正面战场,将有迂回进攻大理等国的可能。
董成虽然知悉这事,但他以为契丹残部绝无可能会被轻易说动,故而这时尤其的震惊:
“契丹先遣八千人马,且多半数为妇孺,两个月事就从洮源南下以趋泸水?消息确实无假?”
泸水位于大理之西,乃长江之正源,汉末蜀国丞相诸葛亮在《出师表》一句“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曾有提及泸水而为世人广知;而洮源位于陇右洮水、岷山之间,从洮源以趋泸水,将通过吐蕃诸部控制的西蕃高地的东部地区。
董成熟读史料,深知前朝中前期乃是中原历代以为最为鼎盛、强大之时:
前朝中前期在统一中原、问鼎天下之后,相继平灭、征服东西突厥、高昌国、薛延陀、中天竺、獠人、契丹、百济、铁勒、高句丽等国。
即便到玄宗时代,前朝国力有所收缩,但还成功平灭西南蛮、突骑施、后突厥、大小勃律、石国。
然而前朝却始终未能真正征服或打服过吐蕃王朝。
不仅相当长的时间里,河西、陇右、安西等地都被吐蕃吞并,国都长安甚至一度陷落吐蕃骑兵之手。
这里面一个关键的原因,乃是后世称之为青藏高原的西蕃高地,在中原精锐步骑眼前是飞鸟难渡的天堑之地。
前朝与吐蕃的多次大规模会战,虽然胜多败少,但主要集中在对河西走廊及西域地区的控制权的争夺上,战场主要集中在河西、西域及周边地区,并不涉及吐蕃统治核心的西蕃高地。
中原精锐步骑最深入西蕃高地的一次大会战,南距青海湖也仅有数百里而已,而那一仗中原五六万精锐步骑还是被装备、操训处于劣势的吐蕃骑兵打得惨败。
吐蕃王朝虽说到后期也陷入分崩离析、军阀割据的局面,迄今还没有一个政权能再次统一吐蕃诸部,但从岷山、积石山往南,一直到泸水沿岸,数千里之遥分布着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家的吐蕃割据势力,也不是今日已经势微的契丹残部能轻易征服的。
更不要说地势上有如天堑之途的巨大障碍了。
契丹残部八九千人马且大半是妇孺的先遣人马,就这样踏上南下的征途了?
董成第一念头就是契丹人疯了,而冷静下来也不禁揣测徐怀是不是有别的手段说服契丹人甘冒如此风险。
张雄山两个月前在洮源筹措南下之事,仓促间难在密函将所有的微妙之事都说透,萧燕菡对契丹残族内部的矛盾也没有说得多详细,但看到密函所述,徐怀却不难想象萧林石等人的难处。
说到底共富贵难、共患难也绝非易事。
契丹残部不足十万族人,这些年颠沛流离最终都没能找到一个地方能真正安顿下来休生养息,接下来却还要踏上一个有史以来未曾有哪支兵马走通过的艰难征程,有几个人心里没有畏惧,又有谁能拥有那么高的威势,令族人毫无质疑的推进这事?
说实话,徐怀在京襄都很难做到这点。
“还以为萧帅会先遣一支精锐骑兵探索南往泸水的道路,待一切条件都相对成熟之后,再做最后的决定,”韩圭蹙着眉头,说道,“萧帅直接先遣一部分族众南下,确实是之前未曾料到,而这次探路也将比想象艰难得多……”
沿途不仅仅路途艰难,还会遭受到大大小小的吐蕃割据势力的攻击。
契丹残部撤到洮源地区,就与积石山附近的吐蕃部族发生激烈的血腥冲突,很难想象先遣人马过境,沿途大大小小的吐董割据势力,会非常礼貌、客气的借出道路来。
一定要对妇孺占到大半的这支先遣人马的命运进行预测,韩圭认为更大的可能是在半途就全军覆灭,而不是一部分人成功抵达泸水之畔。
徐怀没有多说什么,叫韩圭、董成、王举、范宗奇等人都各去休息。
次日一早,虽说有千余虏骑进逼商洛城下,徐怀只是将范宗奇等将召到跟前,再次叮嘱避战之事,之后就草草吃了些早点,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下出城,经武关、西峡、内乡,昼夜兼程径往泌阳而回。
……
……
“组建一支大型商团,最快能在什么时间赶到泸水之畔?”
徐怀回到靖胜侯府,第一时间将史轸、苏老常、徐武碛等人召集过来,直接将问题抛出来。
董成虽然有机会得以参与这次议事,但他一来是客卿身份,二来对制司真正的核心机密还不是非常的熟悉,因此保持克制,主要看史轸、苏老常、徐武碛等人如何出谋划策。
当然,他内心深处还是相当困惑的。
不管是不是京襄游说,契丹残部此次冒险,也是他们内部所做的决定,制司并无需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再一次,八千多先遣人马,且妇孺居半,半途不全军覆盖,还能有一部分走到泸水之畔,可能性真的不是特别高。
制司现在成立一支大型商团,远赴泸水进行接应,代价太高了,看上去也没有必要。
“史珣早年在户部任事时,有幸与当时到汴梁来朝贺的大理国使有过接触,可为商团执事,我也写信给史珣,要他提前回泌阳,听候使君调用,”史轸说道,“此外,护卫兵马绝对不能弱,使君可用史琥、苏蕈为将,从选锋军、后军各调一千精锐随行,四个月后或能抵达泸水之畔……”
董成愣怔的环顾堂中所坐的众人。
这哪里是派遣商团前往泸水?
这明明是要组建一支小规模的精锐偏师,赶到泸水之畔,与从洮源南下的契丹先遣兵马会合啊!
再说,四个月时间也太短了——奏请朝廷同意遣使大理国协调诸事,这就得需要多少时间?
这是打算完全不征求朝廷的同意,就直接派出武装商团,经荆南、广西,直赴大理国吗?
而倘若没有朝廷遣使大理国协调诸事,商团仅仅携来京襄路制司的文函,大理国怎么可能轻意同意商团穿越其境前往泸水之畔?
大理国不同意放商团入境,这边一开始就以史琥、苏蕈为将,史珣为执事,是准备率领商团一路杀过去吗?
倘若是这样的打算,从选锋军及后军抽调两千精锐保卫商团,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史珣作为史轸的长子,此时在荆州任清田司参军,史轸提前写信将史珣召回来,是料定徐怀一定会就此事大动干戈?
“在今年冬季之前,汝蔡二州不会有什么硬仗,还是我走一趟泸水吧!”王举说道。
商团一路南下,经广南西路出境入大理国,一路遇到的事情可能会异常的复杂,而遇到任何事都必须快速独立做出决策,不可能停在半道派人回泌阳请示。
而契丹先遣人马,就算有一部分人侥幸抵达泸水之畔,之前栖息在那里的土著部族,又怎么会轻易将栖息地拱手让出?
那时候契丹先遣人马又怎么会还有余力,与当地抵死相抗的土著部族,斗争会极其的血腥、残酷,武装商团的目的是去接应、会合,斗争也必然残酷、血腥——王举就想着他亲自率领武装商团前往万里之外的泸水。
单单是萧燕菡,肯定享受不了这么高规格的待遇,但王萱、柳琼儿二女都还没有生养,小郡王萧柏目前乃是徐怀唯一诞下的子嗣,就算最后不接到泌阳来,怎么也得尽一切可能,让他在泸水之畔安然无恙吧……
“那就辛苦七叔走这一趟!有朝一日,我亦愿踏平西蕃高地,七叔此行就当是前驱了!”徐怀振声说道,决定由王举亲率武装商团南下泸水……
第三十五章 安置
诸事商议完毕,王举、史轸等人便先行离开各去安排,这时候院子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丝在暗沉的暮色中发出冷冽的闪光。
春寒料峭,柳琼儿穿着袄裳走进来,见徐怀伏案看堆积的各类文函,问道:
“商洛情况怎么样?”
徐怀抬起头来,说道:“商洛没有什么大问题,上洛城陷之后,赤扈人用骑兵杀入商於河谷,屠杀难民,但并没有急于调动步卒往商洛城下进逼过来,应该是对东秦岭的雨季有所敬畏。我们现在较为紧迫的,还是要将商州撤出来的十万难民,尽快疏散到襄阳、南阳腹地进行安置……”
“不直接留在荆紫、西峡、武关等地进行安置吗?”柳琼儿疑惑的问道。
“安置于武关、荆紫、西峡等地,看似最便捷、省力,但这一批难民初离家园,心魂未定,意志并没有真正受到磨砺,还是先迁出来再说……”徐怀说道。
当世大部分民众在最底层挣扎,承受种种压迫、压榨,一辈子背对青天、面朝黄土,像牛马一样艰辛劳作,却食不饱、衣不暖;因此,他们心目当中也不会有太强烈的家国意识,战乱来临之后,也并没有太迫切背井离乡、逃离家园的意愿。
对他们来说,被外敌入侵了,可能就是换一批老爷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而已。
因此,这一次顾氏即便在蓝田、上洛等地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最终逃离出来的民众也就十万稍多一些。
这些难民目前都滞留在商洛城中——东川路也不缺人口,顾氏也不可能费尽心机,将这十万难民碾转千里迁到安康等地去安置。
虽说楚山这些年尽一切可能开发桐柏山、伏牛山可利用的资源,各方面经验已经非常成熟了,凭借这些经验,也可以在房陵、内乡以西的丹江沿岸,对大片的山地进行开发、安置人丁,但徐怀并无意将这些难民就地安置下去。
主要还是荆紫、西峡以及武关等地,将划为战区,要长期与敌对峙、接战,所有新填进来的人口,将主要作为后备兵员使用。
然而这些商州难民刚刚背井离乡,甚至相当一部分人居住于城镇,又或者地主阶层的一员,还没有怎么经历苦难的磨砺,还算不上合格的兵员。
相比较之下,从赤扈人入侵之初,就被迫逃离家园的河淮、河洛乃至河东等地的难民,他们才是合格的兵员,才是京襄真正值得去大力培养、挖掘的军事潜力。
这些年来他们颠沛流离,眼睁睁看着家小、亲人,一个个因饥病撒手人寰,他们自己也长时间忍受饥饿、寒冷,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苦苦挣扎着。
所经历的苦难,一方面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另一方面他们的意志也因此变得极其坚韧,对生死看得极淡。
他们能承受严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严苛、残酷的操训,敢于进入最血腥的战场,而在身体进行适当的休养之后,在装备上足够精良的兵甲、战械之后,他们就能成长为最精锐的虎狼之师。
包括淅川在内,南阳、襄阳府境内的东秦岭部分,都将划为战区,徐怀当然要将从洞荆招抚的青壮优先填进去。
徐怀现在憋着气,不仅无意从商洛城出兵反击屠戮蓝田、上洛等城的敌军,接下来还要放弃商洛城,将西翼防线大步撤到武关沿线,甚至还勒令驻守汝蔡申三州的兵马不得主动出兵进攻步步逼近的敌垒,表面上是为了防备赤扈人的进攻重心随时会转移到中路,而最主要的还是节约一切资源,将上百万洞荆招抚难民安置下去。
只要这一步完成,京襄不依赖于朝廷的支援,也将具备独立与赤扈人在中路进行大规模会战的能力。
虽说上百万难民的安置,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初步的胜利已经在望了。
南阳、襄阳等地清田工作开展近半年时间,仅南阳府清查出来的私占田地,就超过一百五十万亩之多。
合计襄阳府充公的私占田地以及随着南蔡、荆北四县的垸田建设顺利推进,制司目前在京襄腹地直接掌握的屯田规模,已经突破四百万亩。
预计今年夏粮收割完成之后,不仅上百万安置下去的难民将能初步解决吃饭问题,各都巡检、乡司都还能保留一部分节余,自行去推进后续的农田水利以及屯寨等方面的建设。
接下来制司就能大幅缩减在难民安置等方面的直接投入,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兵甲战械的铸造以及扩编更大规模的常备战兵。
说及资源,除了足够规模的合格后备兵源之外,制司的财力建设,也是成立以来的重中之重。
常言道,用兵钱粮事尔。
在制司成立之后,朝廷不会再有额外的钱粮划拨,一切度支都需要制司自筹自支——去年因为制司成立较晚,朝廷还是额外拨给了两百万贯钱粮充当军资。
而现在史轸最为忙碌的,就是配合清田工作,将丁身钱、免役钱等原粮赋之外的丁税都摊入田亩之中,合并为最基础的田税,为夏粮秋税的征收做准备。
将之前的夏粮秋税都跟田亩直接挂钩,除了进一步抑制土地兼并,限制地主、富农将赋税转嫁给中下层贫农外,也使得隐匿户口不再有太大的意义。
京襄路辖四州两府五十一县,人丁四百一十二万,在册民田两千二百余万亩、屯田五百一十余万亩,目前能估算出来的总田税规模很大,但州(府)县、乡司维持自身的运转以及地方上的农田水利以及道路、城寨的修缮,都需要截留大量的田税,最终能直接上缴给制司的,也就有限了。
目前预估州县乡司能直接上缴的田税,外加南阳、襄阳以及荆北四县之前所能征收的盐酒等榷卖钱、关津税(过税)、市肆税,总计约五百万贯左右。
即便这个数字,比以往京襄路五十一县所能上缴的部分已经高出一大截,但单纯看这个数字,还是远不足以支撑制司与赤扈人在中路进行大规模的会战。
当然,其中制司相当的一部分收入是隐性的,没有办法体现在账目之中。
比如煤铁监的收入,就很难用账目钱粮去衡量。
煤铁监除了原有三大炼铁基地外,制司正式成立之后,还在接管襄阳府在荆山北麓设立的铁场之后,对其进行改造,目前生熟铁料年产能已经突破两千五百万斤。
由于制司负责推动的堰堤、屯寨、河渠等建设,前后总计从煤铁监直接调拨近两千斤的铁料——单纯从账目看,煤铁监一直都是入不敷出,需要制司额外贴入大量的钱粮维持生产,但实际的产出是非常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