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泽点点头,表示理解制司为何没有接手商州防务的打算了。
说到底蓝田一旦失守,赤扈人能分别从武关道北段以及洛水两路进攻商州,倘若东川路兵马无意守商州,京襄去接手防务,要花费的代价太高了。
特别是赤扈人有意再开辟一条新的战线来消耗京襄。
京襄刚刚接纳的百万流民,生存环境依旧极度窘迫,需要持续的投入大量的粮秣进行安置。
十数万辎兵、屯兵,要从军事潜力转换成真正的军事实力,更需要的时间。
其他不说,数万套铠甲、兵械以及相应的战械、战具,得花费多大的代价、资源,才能打造出来?
制司现在欠缺的还是时间,要尽可能避免被拖入越打越弱的消耗战中。
因此这个冬季,徐怀不仅下令汝蔡申三州前线都只能倚仗现有的防线全力防御,绝不允许将卒轻易主动出击,南阳府西翼也将选择在淅川依托地形狭仄、险峻的丹江及重阳河谷构建防线,轻易绝不会前出接手商州防线。
考虑到蓝田、商州很有可能在这个冬季会陷落敌手,一方面需要在蓝田、商州部署能隐藏更深、轻易不会被敌军挖出来的耳目、探子,一方面使淅川更快、更彻底的进入军事全面动员状态之中。
依照制司与朝廷的约定,汝蔡申三州作为接敌战区,实施行营节制州衙的军事治理,只不过从之前的楚山行营改为汝州、蔡州、申州三大行营;除此之外的州县,仅允许推行限佃清田以及拿清缴上来的田地建设屯寨,实施军屯,其他则要一切照旧。
此时蓝田、商州未失,淅川还没有接敌,不算战区,余涟、周鲤等官员不肯配合,乡族士绅又强烈抵制,制司想要更快、更彻底对淅川进行军事动员,就需要用些非常的手段。
而这一切又需要在朝廷的规制框架之下进行,不能变成制司被攻诘的把柄。
陈松泽作为析川的地头蛇,长期深入接触到淅川各个层面,很显然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来。
“当真要用非常手段,吕季此人不容忽视!”听姜平说明来由,陈松泽说出一个人名。
“哦,吕季此人有何特殊之处?”姜平问道。
军情司到九月之后才着手更全面的去搜集南阳、襄阳府境内的详细资料,即便铸锋堂的粮栈更早就在淅川设了点,负责从淅川境内征购粮秣,但真正对淅川县乡族士绅与官员相互勾结的事情知之甚少。
吕季乃淅川吕家坳的吕氏家主,名下除了在淅水河东岸兼并八九千亩田地出佃收租外,旗下还经营船运、粮铺,看似与寻常乡族士绅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弟吕方乃是淅川县户房经承。
倘若余涟、周鲤等人有在淅川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吕季、吕方兄弟二人却是一个好的抓手,但这里面的把柄,却非外人一时半会能理得清,并抓住到手里的。
陈松泽说道:“余涟初到淅川赴任,也算得上谨小慎微,但掉进这大染缸里,并非谁都能收住手。余涟也不外于此,甚至胆子越来越大,最后更是在赈济钱粮上大肆做文章。先帝于襄阳登基,之后不知有多少民众南逃,流落南阳、襄阳等地,先帝下旨地方赈济,这些年来淅川有账可查的赈济粮约有八万余石,但赈济粮除了以次充好、滥竽充数外,还有大量的虚报谎报,外人是没有办法从中窥出什么蛛丝马迹的。不过,赈济粮主要还是拿淅川县征缴上来的粮秣进行冲抵,无论是以次充好,还是虚报谎报,这里面贪没出来的粮食,倘若没人居中操持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余涟等人总不能说等到卸任时各自将成千上万石粮草运走吧?”
大越赋税以实征田赋以及丁税、免役钱等为主:
处于运河要道附近的州县,会将粮食等实征田赋押解进京,而将丁税、免役钱留下来用于日常度支;而那些交通不便利的州县,则将丁税、免役钱等银铜货币押解进京,将实征粮赋留下来用于日常度支。
但有积余,就形成州县财政的“积缗”。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后,除了下旨各地拿出一部分“积缗”押往襄阳弥补军资不足,还下旨将剩余的积缗拿出来赈济灾民;后续还授意地方将加征的一部分粮食拿出来赈济灾民。
淅川这些年来在赈济灾民上前后耗用逾八万石粮食,从州县到户部都是有账目可查的,但是地方官员在这个里面到底贪墨了多少钱粮,想要深挖的话,而且还要尽快将盘根错结挖出来公布于世,就必须得抓住关键环节、一击毕命。
姜平先将陈松泽带到军情司在淅川的落脚地,将一些细枝末节搞清楚,之后就写信派人赶往西峡通禀此事。
在得到徐怀亲笔批示后,姜平就亲自陪着陈松泽,将贩盐队知晓陈松泽身份的四人秘密扣押起来,防止陈松泽的身份泄漏,之后再安排人手接管触手已经渗透到商州境内的贩盐队。
数日之后范雍秘密抵达淅川,主持对淅川官员贪墨钱粮大案的调查。
徐怀出任制置安抚司统摄京襄路军政大权,照理来说徐怀还可以举荐转运使、提举刑狱公事、提点常平仓事、兵马都部署,分领转运使司(简称财司或漕司)、兵马都部署院(简称军司或帅司)、常平仓司(简称仓司)以及提举刑狱司(简称宪司)四大监司。
然而楚山高级将吏太匮乏了,史轸、苏老常、徐武碛、徐武江、郭君判、潘成虎、范雍、徐武坤、徐武良等人要么都身兼数职,要么就是资历勋阶不够,举荐上去,也被朝廷封驳回来。
目前转运使、提举刑狱公事、提点常平仓事以及兵马都部署暂时都空缺着,监司权柄都合并到长史院、司马院执掌,具体的职能监司也都有设立,以确保制司的正常运转,而各个职能监司则由诸参军事暂领。
目前制司将监察州县官吏等职权,都合并到刑狱司,由范雍暂领。
现在要挖开口子清洗淅川官场,虽然可以从军情司调遣人手操办,但还得刑狱司出面主持。
“要尽快挖开口子,已经顾虑不了打草惊蛇了,需要刑狱司即刻派出人马缉拿吕季、吕方兄弟进行审讯——为防止余涟、周鲤等人转运、埋藏财货,军情司除了封锁淅川对外的水陆通道外,也提前安排人手对县衙进行监视……”
范雍赶到淅川后,姜平就带着陈松泽将他们拟定的方案禀报给范雍知晓,由范雍来拿最后的主意。
“刑狱司不足百人,还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诸事还得是军情司打前阵,刑狱司派员参与——现在大家把这些事再推敲一番,要是没有什么问题,今夜就先拿下吕季、吕方二人,对吕氏名下所有的宅院、田庄以及相应的账目、主要管事进行扣押、查封,争取两天之内拿到书证与口供……”范雍说道。
第二十四章 缉拿
小溪从群岭深处流淌而出,入冬之后水势枯瘦,河床上青褐色的石块裸露出来,潺潺细流在石块间欢快的流动着——百余栋屋舍错落有致的分布于小溪下游的河谷之中,两面乃是缓缓升起的坡岗。
清晨时分大地笼罩在薄雾之中,远山变得模糊,稀疏的树林隐隐约约可见,像是披了一层轻纱,别有一番韵致。
零散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宁静。
田间早起的村民被从薄雾中驰出的数百马步兵吓住,错愕的看着骑兵径往吕家坳而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步兵赶到吕家坳的寨门前,没有直接闯进河谷里的村庄,分出两队骑兵,一队往左首坡岗驰去,绕到吕家坳的左翼,一队淌过溪河,往右翼的坡岗驰去。
有一小队人马往田间赶来,将入冬后还早起在田间劳作的十数村民召集起来询问姓名,拿出一张名单对照。
“淅川县尉刘武恭在此,奉京襄路刑狱司之令缉拿案犯,速速打开寨门,不得拖延!”刘武恭驰马赶到仓促间紧闭的寨门前,将腰牌摘下来,扔到寨墙之上。
闻警仓惶赶到东寨门的吕季,探头张望,确认是县尉刘武恭带队,慌忙下令打开寨门,疾步迎上前来,惊讶叫道:
“县尉大人是不是搞错了,吕家坳怎么可能窝藏案犯?却不知荆狱司所要缉拿案犯是谁?”
吕季心里惊诧无比,暗感寨子即便有谁犯下大罪他不知情,但刑狱司也不至于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啊。
这他娘是捉拿案犯,还是屠寨灭村来的?
这时候陈松泽御马缓缓到近前来。
与身穿铁甲,肩披猩红氅衣的刘武恭不同,陈松泽还穿着打有补丁的袄袍,脸容枯瘦,在雾气里犹显冷峻,阴翳的眼神盯看过来,像要将人的五脏六腑挖出来。
吕季看到陈松泽,心里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笑道:“陈爷如今也到刑狱司当差了?”
“吕员外好久不见啊。”陈松泽的胳膊肘倚鞍桥上,看着吕季而笑。
刘武恭到淅川上任也才一个多月,对淅川有头有脸的耆老士绅都谈不上多熟悉,之前也就见过吕季一次,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此时定睛看他不到五旬年纪,紫红阔脸,腮帮子有些浮肿,左眉断了一截。
“刑狱司办案,你等配合便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在确认寨中并无埋伏之后,刘武恭示意身后人马先行进寨,勒令寨丁民勇即刻从寨墙之上撤出来归家待命,由刑狱司及县尉司的人马接管东西寨门,这时候从左右两翼坡岗包抄吕家坳的骑兵才收拢回来。
吕季将刘武恭、陈松泽一行人领到吕家大宅,再次按捺不住问道:“不知刘县尉捉拿案犯到底是谁?吕家坳真要有作奸犯科之徒,刘县尉招呼一声,吕季自会将他绑到县衙问罪,何苦劳烦刘县尉、陈兄辛苦走一趟?”
“再辛苦也没法指望吕员外自缚手脚跑到县衙来投案自首啊。”陈松泽笑道。
“这是什么意思?”吕季惊慌问道,“吕季一心为善,从不与奸邪之徒过往,也自问从没有做作奸枉法之事,前日还与县尊大人饮宴畅谈,怎么今日就要沦为阶下之囚了?”
“此案乃刑狱司督办,有人举报吕员外与山贼私通。”刘武恭说道。
“绝对是有人栽赃污蔑,我吕季身世清白,与山贼不共戴天,怎会与山贼勾结?刘县尉,我吕季是冤枉的啊!”吕季叫道。
“是不是冤枉,宪司自会审查,刘某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吕员外配合,莫叫刘某难作……”刘武恭冷冷的说道。
县尉司辖管三班衙役,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地位相对较高,州县都不再以徭役充抵,而是折算成免役钱摊派下去;把守城门、仓房、县狱的壮班刀弓手,一直以来都还主要从乡兵中征召,抵充徭役。
淅川乃京襄西屏,徐怀不仅亲点刘武恭到淅川担任县尉,县刀弓手扩编两营人后,也一改以往抵充徭役的征召,全面实行征募制,接受府兵马都监司的双重管辖,指挥使、都将乃至队率等军吏,皆由府兵马都监司调派,县衙及县尉司无权举荐任命。
这基本上确保了州县地方兵马受制司直接控制。
刑狱司及军情司在淅川的人马有限,这么大规模的行动,还是刘武恭统领县刀弓手充当主力,同时从西峡都巡检司、荆紫都巡检司各借调一百名骑兵于外围进行封锁,确保核心案犯难以逃脱。
除了当场将吕季扣押下来,县尉司人马在控制吕家坳里里外外,配合刑狱司的侦稽武吏按照陈松泽提供的名单,将有可能经手私售官粮的管事、账房等人一一缉拿归案,同时还封锁吕季大宅,搜查一切可疑证物。
这样的事情,同时还发生在吕家在另外的粮铺、货栈、田庄等产业……
……
……
“吕季到底所犯何罪,为何不经州县,就直接将吕氏十数口人缉拿入狱?尔等置朝廷体制何在?”
吕季与粮铺、田庄管事、账户等嫡系亲信十数人被刘武恭率县刀弓手缉拿,连同账簿等十数箱证物一并搬入县尉司,吕氏大宅及货栈等七处产业暂作查封,禁人出入,在淅川县自然是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刘武恭是以刑狱司的名义办案,除了刑狱司有宪吏参与审问外,范雍一度还亲自赶到淅川坐镇,余涟、周鲤等人一时不便过问。
然而三天后范雍就悄然离开淅川,吕季等人还继续被扣押在县尉司不得脱身,余涟拖了两天就再也坐不住,带着周鲤、吕方等人走入县尉司大院,质问刘武恭到底想干什么,想要将吕季等人从县尉司带走。
“吕季所涉罪案非同小可,刑狱司直接提审,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县尊大上奏朝廷纠正,刘某乃是一介武夫,只知道遵令行事,还请县尊大人海涵……”刘武恭虽说是边军出身,也立过战功,但在唐州及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前后干了十数年的武吏,此时又有制司在背后撑腰,还不至于应付不了余涟。
见刘武恭油盐不吃,余涟气恨带着周鲤、吕方回到内宅前堂,预感到情况不对劲,却也无计可施。
虽说平时有什么事情,余涟作为知县自然有权调动三班衙役,但三班衙役却是受刘武恭与县尉司直接管辖。
而且在刘武恭到任之后,对三班衙役就进行了一番整顿,塞了很多楚山嫡系的军吏进去。
这也意味着整个县衙之内,除了余涟他们私聘的幕僚、幕宾外,上上下下都是刘武恭的眼线。
就算上奏朝廷弹劾制司很多做法不合规制,就算奏书不被拦截,要拖多久才能递到朝中?
更不要说朝廷真未必会搭理看上去并非有多严重的逾矩。
“制司参军范雍又到淅川,此行还有通判周运泽周郎君,他们已经进了城,正往县衙这边而来……”
一名心腹亲信跑来后堂禀报。
将南阳、襄阳、荆州并入楚山设立京襄路,汝蔡申三州作为战区,军政官员悉受制司举荐任命;非接敌州县,除了南阳知府、襄阳知府以及荆州知州三个正印官、兵马都监司以及个别佐贰官由制司举荐外,其他官员还是由中枢吏部遵照旧规升转调派。
原南阳知府宁慈已经调到中枢出任参知政事,但通判周运泽等官员却都留了下来,甚至还拥有监察、弹劾制司、南阳府衙及诸县官员的权力。
范雍去而复返,周运泽这次也赶来淅川,余涟可不觉得是周运泽觉察到制司在淅川滥用职权,特地赶过来替他们撑腰来的。
也没等余涟与周鲤、吕方等人商议出什么对策来,刘武恭便带人赶到后宅前堂来,对余涟等人说道:“县尊大人与周县丞、吕经承在这里正好,制司范参军与府衙周通判已到前衙公堂,着县尊、周县丞以及钱粮院吕经承一并过去,说是刑狱司将与南阳府衙及淅川县衙共审吕季盗卖官粮案……”
听刘武恭如此说,不要说周鲤、吕方了,余涟都两腿发软。
盗卖官粮,数目惊人,乃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吕季怎么可能不把他们供出来?
看到陈松泽一脸轻松的站在刘武恭的身后,周鲤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
陈松泽那日故作狂态,在制置安抚使那里还是发挥作用了,要不然范雍、周运泽这等人物,岂是刘武恭、陈松泽他们所能差遣得了的?
第二十五章 蜷住
“吕家找的账房先生还颇有些能耐,将每年收多少租子,淅川又有多少家地主会将余粮售给吕家,以及这些年吕家经粮铺、货栈售出多少粮食、目前仓里还有多少存粮,每一笔在账簿上都记得一清二楚。几处一合,前后总计有四万余石粮食的差额,但也没有记录在账簿之上。陈松泽对吕家的情况还是颇为了解,将吕季一干人等分开来用刑讯问,很快就撬开口子,再回到吕家大宅搜到吕季秘密埋藏起来的几本账簿……”
“……这几本秘藏账簿记下了从建继年间,吕家暗中替余涟等人粮铺贩售出来的每一笔官粮以及转交给余涟、周鲤及钱粮院诸吏的钱数,合计盗卖赈济官粮四万两千一百余石,吕家得利四万一百余贯,余涟、周鲤等人单此一桩案子,前后六年就总计贪墨二十一万六千余贯……”
“……范参军将周运泽拉到淅川县,人证物证皆在,随即将吕方等钱粮院胥吏也一并缉拿刑讯,当天就获得吕方等人口供,查抄银钱财货合计四万余贯,周运泽再没有理由替余涟、周鲤二人推卸,最终同意扣押知县余涟、县丞周鲤,奏请朝廷发落……”
“……范参军已将一干案犯押解回泌阳,陈松泽暂时还留在淅川……”
淅川盗卖官粮案暂告一段落后,姜平亲自赶到汝阳,向徐怀详细禀明办案的过程。
余涟、周鲤二人暂时已经由南阳府衙羁押起来,等候朝廷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