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看,萧恒与身边侍卫都绝对不像支撑不住七八个呼吸的样子。
虽说大部分云州武卒被乌敕海等人从两侧纵马钳制,牵制过去,但萧恒身前还四名云州健锐护卫。
然而看着这四名云州健锐为徐怀斩杀槊锋之下,也就眨一下眼或张口喘了一口气;而徐怀一槊七刺将萧恒阵斩,甚至短到连一口长息都没有吐尽……
这是何等的凶残!
云州骑将卒大多擅骑射,有不少人以身手强健自诩,但看到萧恒被斩杀的这一幕,直觉尾椎骨有股寒气直窜出来,从内心深处直觉排斥去直面如此强悍的绝强武将。
而楚山骑有如坚壁山崖一般的坚锐战阵,无坚不摧,又无锐不挫,更令人心惊。
这是他们能战胜的强敌吗?
无数云州骑卒心间这一刻被这样的疑虑、惊惧紧紧揪住。
看到骑将悲怒交加往楚山敌阵横冲直撞过去,当即有数骑亲卫从侧边抢出,战刀狂斩之余,更是从两侧把骑将夹住,强行将其拖停下来,一个个大声叫道:“恒将军已为楚山贼杀害,人死不能复生!”
已经驰至草坡边缘的百余云州骑心生怯意往后退缩,乌敕海等人却是不会见好就收,纵骑疾驰,咆哮着枪矛狂刺,战刀在半空挥斩出一道道雪亮的寒芒,头颅与鲜血齐飞。
直至接连将左翼两队敌骑杀溃、四散逃避,乌敕海才收拢兵马,退回草坡附近。
这时候王举、王章等人也已经结束右翼的冲锋陷阵,往草坡这边聚拢过来。
徐怀重新坐回到战马,手执缰绳,睨望四周。
刚刚激战时间不长,他们所斩杀的敌卒,绝对谈不上多,可能也就一百三四十人众。
云州骑在纵横开阔的战场上迂回驰骋的机动性极强,他们身边就三百精锐骑兵,此时也无进一步扩大战果的可能。
实力并无大损的云州骑这时候没有一队骑兵敢再进逼到草坡之前,但在远处也是逡巡不去;被杀散的骑队也在临近河滩处重新集结。
将战死将卒的尸体拿马革包裹起来,伤者进行过紧急救治,将铠甲从死去敌卒的身上作为缴获扒下来,将草坡附近数十匹走散的战马收拢过来,徐怀将拓木步弓横在鞍座前,看了一眼才稍稍偏斜的日头,下令道:
“我们现在赶去御马湖!”
……
……
御马湖乃是黄河历朝破堤南泄,在汴郑之间形成的一片水泽之地,沙丘低岗间水草丰茂。
大越立朝以来,为蓄养军马,特地将御马湖附近十数万亩的草场予以保留,禁止当地民众围垦,开辟为军马场。
整个御马湖草场的边界距离蔡河古渡其实不远;而牧马监公廨所在、位于御马湖东南畔、槐花冈东侧的军都寨距离蔡河古渡也仅有二十里。
楚山突骑往御马湖方向逶迤而去之后,一队队云州骑重新聚拢到草坡之旁,但谁都不敢直接衔尾追击,只是静静等候节度使萧干渡河过来。
萧恒的无首尸体静静躺在血泊已凝固的杂乱荒草之中,萧干下马过来,看着这一幕几欲昏厥过去,将佩刀拄立于草地之上,咬牙切齿怒吼:“恒儿,你且安息,待为父取来徐贼头颅,以慰你在天之灵!”
萧干身为契丹贵戚,年少风流倜傥,妻妾成群,生养子嗣也多,但有才干能得他欢心的仅有三子,而以次子萧恒殊甚。
萧干一直以来也是将次子萧恒作为接班人培养,却未想今日会在蔡河之畔白发人送黑发人。
诸将默然立于萧干身后。
三百楚山骑兵往御马湖而去,众人当然晓得是奔军都寨三四千匹良马而去。
而从昨日黄昏到今日午前,突袭汴梁的贼众已经分出上千兵马围困军都寨,这也是郑州节度使府早就侦察到的情况——也恰恰是如此,萧干从郑州城出兵,才兵分两路夹河而行,使其子萧恒率两千云州骑走北岸,意在驱逐军都寨之外的贼众,以解军都寨之围,萧干亲领两千马步兵走南岸,奔相距古渡仅两三千步的中牟残城而来,意图以中牟为据点,在集结更多援兵之后,再往东杀去,以解汴梁之危。
在古渡一战之前,萧干身边的云州诸将,并没有将围困军都寨的千余人马放在眼里——杨景臣所遣信使也曾挑明说此次突袭汴梁的人马,以鄢陵、尉氏等地的贼众为主,秘密穿过颍水防线北上的楚山精锐约有三四千,而楚山精锐应该都主要留在汴梁南外城之中。
只是杨景臣所遣信使的话,现在还有可信度吗?
三百楚山骑兵往御马湖而去,与之前围困军都寨的人马会合之后,看似也只有一千四五百人,但是他们能啃得下来吗?
云州诸将心里深深困惑着,但这时候谁都不敢吭声说个“不”字。
萧干身旁一名中年文士,沉吟片晌,跟萧干说道:“或将汴梁信使请来,将事情进一步问清楚为好……”
“将信使请来!”萧干青筋暴露的手死死抓住刀柄,极力压抑内心沸腾的怒火,沉声说道。
要是杨景臣所遣信使不含糊其辞,将龙津桥一战的详情说清楚,让他们了解到楚山突骑的强悍之处,恒儿怎么可能失之大意,轻易将自己暴露在楚山突骑的兵锋之下?
这一刻萧干恨不得将信使活剐了,以祭恒儿在天之灵。
中年文士待要安排侍卫前往南岸,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揪过来质问清楚,却见有十数骑从郑州城方向往这边飞驰而来。
众将又惊又疑的盯看过去,不知道郑州又有什么天大事情发生,叫来人如此不恤马力。
“前面可是萧帅?”来人在外围勒住马,扬声问道,“我乃枢密使岳帅帐前记室朱文通——岳帅已知楚山军潜袭汴梁之事,特遣朱文通携亲笔信函呈于萧帅以议歼敌之事……”
朱文通与其兄朱孝通同为蔡府门人,王禀充任岚州石场监时,为就近监视王禀,与其兄朱孝通曾于石场牢营任事,也因此与徐怀等楚山众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算是唯数不多对楚山有着极深认知的人。
虽说希望不是很大,但岳海楼内心还是希望能说服萧干遣精锐兵马到陈州治宛丘附近,共同拦截楚山突袭汴梁的兵马南撤,特意将朱文通遣来郑州见萧干……
第七十九章 信函
杨景臣遣使含糊其辞,误导他们低估了楚山突骑的恐怖突击实力,萧干已经是十分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汴梁信使揪过来挫骨扬灰发泄心里的愤恨,但这时听来人自承乃是岳海楼所遣信使,他额头青筋更是“噗噗”颤跳起来,握住刀柄的手更是青筋暴露。
楚山精锐可是从岳海楼负责守御的颍水防线漏进来的,汴梁被袭一事,要追究罪责,第一便是岳海楼!
萧干将佩刀递给身边之人,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拔刀将岳海楼派来的信使捅死,盯住朱文通阴恻恻的问道:
“岳海楼着你来是为何事?”
朱文通心惊肉跳的瞥了萧干身后那具无首尸体一眼,叫萧干充满戾恨的眼神盯住,心里直发毛。
一具具尸体散落荒草之间,到处都是马蹄践踏的痕迹。
萧干身边的侍卫刚才过来检查他身份时,也小声将古渡一战的始末小声相告,朱文通完全能想象萧干此时的内心深处是何等的暴虐。
驰来中牟残城之前,朱文通满心想着要如何才能干脆利落说服萧干派兵前往宛丘,为歼灭徐怀之战立下首功,但此时却满心忧惧哪句话说错,会诱发萧干滔天怒火将他烧一个挫骨扬灰。
“萧帅节哀——我家枢帅书函在此,还请萧帅一阅。”朱文通心惊肉跳,不敢再多废话,直接将岳海楼的亲笔信函呈上。
岳海楼在信里却没有掩饰什么,坦承他六月初就为楚山在滍水的动作吸引住注意力,不仅暗中抽调精锐兵马,集结到宛丘、商水以西,还将有限的斥候刺探力量,都部署于滍水-汝水上游,盯住舞阳、召陵等地,以致叫大批楚山精锐分散潜入鄢陵、尉氏等地而毫无察觉。
岳海楼并无推卸责任之意,也在信里详细说了徐怀纠集河淮诸州县抵抗势力突袭汴梁之后,楚山诸部兵马最新的动向;对徐怀善用诡谋以及楚山步卒骑兵作战诸多特点也有涉及,提醒萧干倘若从郑州出兵直接增援汴梁,一定要百倍警惕,莫为徐怀所趁。
岳海楼在信里还提到,萧干倘若还有不清楚的地方,皆可找朱文通询问详情。
赤扈南下,萧干不仅以西京兵马都统率领两万多兵马归附,还助镇南宗王府将刘世中、蔡元攸统领的北征军主力(宣武军、骁胜军)诱到西京大同城南进入伏击,之后又统领云州兵马,追随镇南宗王府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其资历、地位只比岳海楼高,不比岳海楼低。
更何况中计将楚山精锐漏过去,陈州要承担很大的责任。
因此,岳海楼哪怕再想萧干能率部前往宛丘一带与他会合布防,信里遣词用语也是十分客气,提醒萧干注意徐怀本人有着举世罕见的绝强武勇,习惯亲率尖兵精锐冲锋陷阵、摧锋以正锐。
这些从徐怀崛起于桐柏山,历经云朔、巩泌以及千里奔袭太原等诸多战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从汴梁驰往宛丘报信的信使,虽然在岳海楼面前也含糊其辞,但岳海楼推测杨从宗、拔格极可能是没有提防徐怀亲率精锐的凿穿作战能力,又忽略龙津桥的地形限制,才被斩杀龙津桥前。
他在信里也提醒萧干统兵增援汴梁,当千方百计疲之弱之,切忌仓促接战。
“岳公此函能早两个时辰到我手里,何来此祸!”萧干悲痛大叫。
萧干附降赤扈,最初还是受岳海楼游说,甚至在刘世中率北征军主力第二次北征云朔之前,岳海楼相当长的时间都秘密藏在萧干府邸里。
萧干内心深处对岳海楼的话还颇为信服,此时一把抓住岳海楼的亲笔书函,只恨慢了一步看到。
这时候几名侍卫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揪了过来,萧干更是恶从胆边生,怒气冲冲一脚踹过去,怒斥道:“龙津桥一战,杨从宗、拔格到底因何战死?你倘若还敢有半点虚言,休怪我刀下无情!”
信使之前与萧干同在南岸,目睹楚山突骑从古渡以万夫莫挡之势突击到草坡斩杀萧恒的一幕,他其实也是第一时间猜到楚山突骑乃徐怀亲领,但当时他再想提醒萧干已经晚了。
这时候叫萧干一脚狠踹腹心,痛如肝裂,也不敢再假以言辞,跪在地上吱吱唔唔将龙津桥一战的真实情形复述出来,说道:
“……拔格将军率两百骑以护盾短兵列阵龙津桥前,而徐怀率百余精骑则多铁甲长兵,阵列坚密,突杀之势凌厉不可挡……”
“你这狗东西,害我儿性命!”萧干忍住没有将信使一槊刺死,却也是忍不住内心的悲愤,一脚朝他面门再次狠踹过去,将其踹掉半条命去。
左右怕萧干遏不住内心的愤怒,连忙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拖到一旁。
朱文通这时也了解到古渡一战更多的细节以及徐怀正率三百骑兵赶往御马湖,下一步极可能会强攻军都寨,夺取雄州军圈养于军都寨的军马。
云州诸将之前就被楚山突骑的强悍所震慑,现在看到岳海楼的信函,得知楚山为袭汴梁早已暗中筹划两三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听得汴梁信使详细复述了龙津桥一战的详情,更加犹豫起来。
徐怀赶往军都寨,在汴梁以西掌握一千四五百兵马,他们并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鄢陵、尉氏一带的贼军,有多少是徐怀从楚山带出来的精锐战力?
倘若围军都寨之兵马,皆是楚山精锐,又岂是他们仓促之间能够力敌?
当下便有人抱怨杨景臣遣使文过饰非、含糊其辞,错漏关键军情,白白害了少将军性命。
有人抱怨杨景臣实力并无大损,明明在汴梁还坐拥四五万兵马,却被杀破胆不敢动弹;军都寨即便有失,也怨不到他们头上来。
大多数人主张不可再仓促用兵,需要进一步探明敌情再作计较。
大多数人又觉得军都寨有两三千守军防守,实力不弱,楚山军倘若妄想强攻夺马,他们恰好能从旁看一看楚山军实力到底多强。
总而言之,云州诸将都不赞同继续与楚山精锐仓促作战,当务之急除了驱使骑兵从侧后袭扰楚山军,干扰其强攻军都寨,更为重要的是进一步刺探出楚山在汴梁的军事部署与真正实力。
……
……
军都寨位于御马湖东南,黄河屡次破堤南泄,低陷处水泽连绵,却也留下一座座低矮的长条状的沙丘——附近土地盐咸化严重,不利耕种,长满荒草灌木,却适于牧养牛马。
史琥率领三百精锐、八百义军将卒在此扎营。
仓促间,营寨也是简陋,也根本就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先造营垒、打造投石机等战械,按部就班的去进攻军都寨。
大越中后期,冗兵冗官冗费等积弊极其严重,天宣年间全国隶有禁厢军近两百万众,每年养军靡费五六千万贯钱粮,即便大越号称历朝历代以来难得的富庶,到中后期也深有难以为继之感。
也因此除开边州重镇之外,河淮等腹地修造城池,多颇为简陋。
汴梁乃国都所在,皇城、里城、外城城墙皆有四丈,而到州县,城池则多在两丈高矮左右,甚至大量的县城都无垛墙(女墙),更不要说城楼、谯楼、箭楼及瓮城等防御设施了。
军都寨作为牧司监公廨所在的军(监)寨,城墙夯土而筑,仅一丈八尺,人立城墙之下,举长枪便能刺击城上守军,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由五百雄州精兵、两千多厢军防守的军寨。
而昨日黄昏,郑州节度使府辖下的斥候探马就出现在左右,萧干所部援军随时都有可能驰至。
不要说几名义军将领了,史琥对能不能有机会进攻军都寨都没有太大的信心,更不要说攻下军都寨,缴获其中的战马了。
“牛爷,你看这是谁的头颅?!”
苏蕈纵马驰至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围合的简营前,看到牛二与史琥等将走出来迎接徐怀,将马槊高高挑起,恨不得将萧恒的头颅塞到牛二的眼鼻子底下去。
“萧恒小儿的头颅,又不是你砍下来的,炫耀你个鸟毛?”牛二这次又没有机会追随徐怀左右冲锋陷阵,憋着一肚子怨气,没好气的将萧恒的头颅从眼前撇开。
“我当然不能跟节帅比。”
苏蕈完全不管牛二的郁闷,乐滋滋的拍着槊柄,说道,
“我今日这杆长槊,斩获四颗首级功,要不是嫌太累赘,便割回来给牛爷你看两眼!”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传首营中,叫诸将卒都来看一看郑州节度使府的少帅头颅,是不是比常人多长一只眼!”史琥走过来,在苏蕈胯下座骑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要他去营中传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