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海楼其部主要沿颍水负责许州、陈州、颍州三地的军政防务,今年春后除了在颍水右岸控制上蔡、新蔡以及淮川三座重镇城池外,主要兵马一度都撤回到颍水左岸休整。
目前许州治许昌主要兼顾对襄城等滍水-汝水上游城寨防御,以及颍州、淮川需要兼顾对淮王府(淮南)西翼保持一定的军事压力,各驻扎万余兵马。
除此之外,岳海楼所部兵马,以及摩黎忽直辖的赤扈骑兵、诸番族甲卒,总共逾四万兵马,驻扎以陈州治宛丘为核心的中线地区,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陈州军。
单纯以兵马规模来说,陈州军理应有能力封堵住楚山突袭汴梁兵马的南撤之路;然而岳海楼并没有这种自信。
他这时候也发现,之前被楚山在滍水-汝水两岸的动作迷惑太深,为了将楚山在滍水-汝水北岸的兵马歼灭或逐走,陈州军实际围绕这一作战计划被拆散开来了:
三千赤扈骑兵主力目前穿插到召陵以南,意图拦截楚山在舞阳、叶县的兵马增援;新编练才大半年、人数仅两千余众的颍州水军也都调入汝水,短时间没有办法返回汝阴,拦截楚山水军在颍水之中长驱直入。
一方面为了平衡紧缺的粮秣供给,一方面为了加强其部兵马的攻坚作战能力,近两个月来,岳海楼致力将各部精锐兵马抽调出来,在黑石沟、柳条河等地组建新的兵马。
这么做的好处,岳海楼在黑石沟、柳条河等地,包括诸番族甲卒在内,是集结了总计约一万五千名战斗力尚可的精锐兵马,可以作为他岳海楼征战天下、逐鹿江淮的底牌使用。
不过,同样的,由于精锐老卒以及大批作战经验丰富的基层武吏被抽走,粮秣供给又降了一等,使得此时驻守宛丘、商水、西华、上蔡等城的两万多兵马,战斗力下滑得厉害。
想在颍水两岸拦截突袭汴梁归来的楚山精锐,岳海楼发现陈州军真正能派上用场上,就是包括诸番族甲卒在内的一万五千精兵以及摩黎忽亲率的三千赤扈骑兵;那些被抽走大批精锐老卒及基层武吏的二线兵马,实际上是没有资格出现在拦截楚山精锐南撤战场之上的,此时所能发挥的作用就是守住城池,不被敌军所趁。
现在的问题是,一旦将三千赤扈骑兵从召陵以南,经上蔡调回到汝水左岸来,则意味着放弃对召陵以南地区的封锁,楚山在舞阳、叶县等地的兵马则可以迅速北上,与其在滍水-汝水北岸的兵马合流,接应徐怀从宛丘城西渡过颍水南下。
倘若继续将三千赤扈骑兵像钉子一样,安插于召陵以南,岳海楼有自信以陈州军一万五千精锐步卒,在颍水两岸阻止楚山军从汴梁南返以及经滍水北岸北上的两部兵马会合吗?
现在更关键的还得搞清楚山能在宛丘以西的颍水两岸集结多少兵马!
首先是较为明确的,楚山将七千兵马及五六千青壮民夫都调到滍水-汝水北岸,这部分兵马随时都会北上,从南侧抵达颍水南岸。
在鄢陵、尉氏等地纠集的义军,战斗力很弱,暂时可以不予考虑,但徐怀所亲领突袭汴梁的精锐,到底有多少,杨景臣所遣信使并没有给出一个准数,但不会低于两千,很有可能更高。
而更关键的一点,颍州水军都进入汝水之后,颍水门户大开,楚山不可能单单只派水营进入颍水,逆流到宛丘以西接应徐怀南撤。
在东线,他们并没有牵制青衣岭、楚山城及信阳、罗山等地楚山驻军的军事部署,很难想象徐怀不从徐心庵、唐青、韩奇等部抽调精锐,随水营战船一并北上,到宛丘以西接应南撤。
徐怀哪怕从青衣岭、楚山城、信阳、罗山抽调五六千精锐经颍水北上,其最终在颍水两岸所能集结调用的精锐兵力,就将超过他们!
“现在来得及封锁颍水河道吗?”摩黎忽问道。
“难!”仲长卿摇了摇头,说道,“考虑到楚山水军可能已经出动,即便我们立刻遣信骑赶往宛丘、汝阴传信,但要搜集数十艘大船,装满砂石沉入河道之中,三五天内也难办到!”
有备跟无备,区别太大了。
颍州水军组建之初,由于缺乏战船,差不多将陈州、颍州等地的大中型航船都强征过来进行改造。
陈州、颍州本来就不是造船中心,船匠、现成的木料之储备都远不及潢川、淮川以及寿春等地,而河淮战火燃起,大量的商船提前大规模从颍水撤出,又或者被胡楷及楚山强行征走;唯二新造的两艘大型战船,此时也已经抵达上蔡,明天就能赶到这里跟他们会合。
现在颍州水军主力都调入汝水之中,在颍州治汝阴就留了十数艘中小型战船、三百水军将卒,现在汝阴、宛丘等地想要三五天之内找到足够多、凿沉后会临时封锁河道的中大型舟船,很有难度。
除此之外,很难有其他办法,阻拦楚山水军在颍水之中长驱直入。
平燕军新练的水军规模更大,但远在徐州。
平燕军甚至在徐州、宿州等地搜罗一大批船匠建造新船,很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平燕军的水营想要逆淮河而上,还要考虑淮王府寿春水军拦截呢,他们最多是封堵涡水入淮水的河道,堵死徐怀率部经涡水南逃的可能。
如此看来,楚山在滍水-汝水两岸的动作,不仅仅是声东击西,还是调虎离山啊——将他们同步组建的颍州水军主力,从颍水调开!
“我即刻着人赶往徐州,请三皇子从亳州出兵!”摩黎忽断然说道。
三皇子屠哥将帅帐设于徐州,但东路平燕军主力则在控扼涡水下游河道的亳州。
正常说来,他们需要平燕军增援,应禀请二皇子遣使协调,但二皇子此时远在太原,遣使前往太原奏禀此事,二皇子再从太原遣使前往徐州见三皇子屠哥谈妥驰缓之事,黄花菜都要凉透了。
“我们一方面要遣人去见三皇子,一方面要遣人前往郑州见萧帅,敦促其所派援军无需前往汴梁,应直接从郑州南下,到颍水沿岸来与我军会合,”仲长卿蹙着眉头说道,“当然,我们也应考虑到三皇子、萧帅或自有主见,或许会第一时间派援军前往汴梁——我们需要做的,还是要在颍水南岸,尽可能拖住楚山主力,待萧帅郑州兵马及三皇子所遣援军赶过来会合,围歼徐怀其部!我觉得,那颜将军应立刻将三千骑兵,调到汝水北岸来!”
杨景臣还有近万精兵可用,守住汴梁里城无碍,甚至他们都不应该关心汴梁城会不会失陷。
他们从南面封锁住徐怀南撤之路,汴梁全城即便暂时失陷又有何碍?
他们需要考虑李汲、王戚庸等辈落入徐怀之手吗?
比起逮住徐怀这条大鱼、重创楚山上万精锐兵马这个目标来,汴梁城暂时失陷,完全不值得一提。
当然,不要说三皇子屠哥了,萧干也不可能会听从这边的授意行事,他们极可能会派援军先去解汴梁之围,从而落在徐怀之后——陈州需要做的,就是要千方百计的拖住楚山南撤之主力,等待郑州军及平燕军援师主力从汴梁方向追赶过来。
这就需要即刻将三千赤扈骑兵从召陵以南,调到汝水北岸来,与他们在柳条河、黑石沟的步卒主力一起,于商水县西部切断汝水与颍水之间的联系。
颍水南岸的商水县西部地区,也是最佳的拦截区域。
他们倘若想直接到颍水北岸进行拦截,除了兵马调动会耽搁时间,准备难以充分,事先也很难确知楚山军会将浮桥架设于蔡河河口以东还是以西……
第七十三章 背水
薄云遮天,圆如玉盘的明月微掩朦胧,淡淡的清辉洒落下来。
陈子箫抓住战马辔头,眼睛凝视远处的低岗、平野,在朦胧夜色下只剩一条略有起伏的灰暗影迹。
郭君判负手站在平岗之上,他对接下来的战事变化,还有一些不确定,颇为担忧的跟陈子箫说道:
“节帅何时会从汴梁南撤还是未定之数,我们也难以预料岳海楼会有什么反应,你确认我们现在就有必要直接杀到庙王沟附近?”
“太原一役之后,赤扈人已不再敢轻视节帅的存在。既然节帅一改初衷,率部突入汴梁之后就不再以黑衫义军的名义行事,那汴梁的局势发展,就注定会比之前所预料的快速得多——岳海楼的反应,也注定将比之前所预料的强烈得多。”
陈子箫神色坚毅的说道,
“入夜后,汴梁再传捷讯,节帅成功阵前斩杀汴梁降附军二员主将级人物,我想以节帅的赫赫武功必然令汴梁之敌心惊胆颤、无人再敢站出来与节帅为抗。除了死守里城,我亦难以想象杨景臣等叛将还敢主动率精锐兵马从里城杀出去触节帅的虎须!杨景臣不敢出汴梁里城,外城守军主要都是汴梁失陷后投降的京畿禁军,战斗力更弱,难给节帅制造更多的麻烦;郑州节度使萧干其部主力又围于巩县城下,而赤扈东路平燕军确实是很兵强马壮,但汴梁军政受镇南宗王府所辖,与平燕宗王府并无直接的瓜葛,平燕虏兵都未必会第一时间出援军驰援汴梁,而镇南宗王府的真正主力,此时要么在黄河以北的蒲州,要么在陕西五路——这种情况下,岳海楼是独率一部精兵,不管不顾第一时间就往汴梁驰援过去,然后在汴梁外围被节帅以逸待劳迎头痛击,还是于颍水两岸想方设法截断节帅南撤的道路,此时已不难揣测了!未能随节帅突袭汴梁,深以为憾,我率部前往庙王沟,将陈州兵马都吸引庙王沟以北,算是我们迎接节帅南归的贺礼!”
郭君判摇头苦笑道:“比起将陈州兵马都吸引庙王沟北边去,我倒更期待你揣测错岳海楼的意图。要不然以你麾下三四千人马抵达庙王沟后,很快就将面临数倍强敌的围攻,而岳海楼也必然同时会用骑兵封锁此间与庙王沟的联系,你们到时候要支撑到节帅南撤,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啊!”
陈子箫看向身后整装待发的数千人马静默站在夜色之中,淡然笑道:
“节帅敢率两千兵马,在数十倍敌众的腹心之地搅上一个天翻地覆,我率部往东北方向突出四十余里,即便叫数倍强敌围住,又有何惧?再说岳海楼将三千虏骑从召陵以南撤走,叶县、舞阳兵马很快就会增援过来,岳海楼真有胆子不计一切代价的先将我们啃掉吗?相比我陈子箫,节帅才是真正令他们心动之人啊!”
“节帅亲率精兵突袭汴梁,就已经很叫人心惊肉跳不已,我还是以为我们留守楚山的,就应该稳扎稳打些——”郭君判忍不住摇头说道,“不过,既然节帅在潜往汴梁之时,就将前军主将之事委你,而你说的也确实很有道理,我们当然不会拦你。不过,你率部杀往庙王沟,也不用担心此间会出什么意外。”
陈子箫又朝苏老常、喻承珍、庄庸等人拱拱手,就正式下令前列负责斥候、探路以及掩护侧翼的骑兵将卒都点燃手中的松脂火把,从缓缓打开的大营辕门通过,先行北上……
……
……
楚山在滍水北岸的主营垒区,虽然距离柳条河有一段距离,但三四千人马举火夜行,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在柳条河东岸想不察觉都没有可能。
滍水(汝水)与颍水主体都是从西北往东南方向流淌,河道也大体平行。
数千楚山军兵马,倘若从小雀岗北岸营寨径直往北,都不需要五十里就能抵达颍水河畔。
不过,从楚山军先行遣出的小股斥候部队所行轨迹,岳海楼还是能推测此时出营的楚山军兵马,在绕过柳条河上游之后,很可能将往东北方向而行,应会从西华县西南方向逼近颍水。
在最终确认敌军意图之前,仓促出兵进行不擅长的夜战,非智者所为,岳海楼当务之急也是派出大量斥候盯上去。
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等人无心去休息。
信使携带岳海楼、摩黎忽的亲笔信函,分作数路早已踏上前往郑州、徐州的路途,但萧干及三皇子屠哥会有什么反应,这是他们无法预料或作强制要求的。
楚山在滍水南岸的兵马悉数渡河进入北岸大营之后,又有数千人马连夜北上,他们怎么有可能安心睡下?
晨曦中有数名斥候驰归大营,禀报楚山军先遣两百多骑兵,驰柳条河西方向、北距颍水约二十里许的庙王沟停留下来。
庙王沟有一座残破村寨,还剩十数老弱村民没有逃走。
楚山两百骑兵进入残村后,就第一时间将村民集中起来,并往四周放出小队斥侯——连夜出营北上的楚山兵马,正加速往庙王沟方向行军。
衣不解甲坐在案前闭目养神的岳海楼,听得斥候禀报这一信息后,与一宿未睡的仲长卿、摩黎忽迅速在堪舆图上将庙王沟的具体位置标注出来。
庙王沟位于颍水以南二十里,从庙王沟往东约五十里,乃是蔡河入颍水的河口;河口往东十数里,就是陈州冶宛丘城,也是岳海楼的大本营。
从庙王沟往北,渡过颍水,则是隶属于陈州的西华县城。
从庙王沟到宛丘城,颍水大体呈东西流向,往南倾斜的角度很小;而蔡河流经西华县城北侧,之后直到流入颍水,大体呈西北往东南斜线流淌。
这就使得徐怀率部突袭汴梁的兵马,经蔡河南撤,只要进入西华县境内,往后蔡河沿岸每一个点,与庙王沟都是五十里等距离——这也意味着西华县境内每一个点,都可能是徐怀率领突袭汴梁之兵马,脱离蔡河强渡颍水南撤的选择。
同时又由于庙王沟距离楚山在滍水北岸的营垒群约四十余里,可以说是完美的中转据点——楚山于滍水北岸的兵马,此时就直插庙王沟而去,也容不得岳海楼会联想到其他方面去。
“那我们就在庙王沟两侧,将其南北联络切断,拖延到郑州兵马及平燕军援师赶来合围!”岳海楼重重的敲打着河淮堪舆图上标识出来的庙王沟这个点,斩金截铁的说道,“我倒想看看徐怀是否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倘若在西华县境内进行遭遇战,岳海楼当然没有信心以相当规模的兵马,将楚山军精锐拖住。
不过,庙王沟距离柳条河大营、黑石沟大营都只有三十余里,他们可以携带大量的战械进入庙王沟两翼地区,并有三千精锐赤扈骑兵在汝水、颍水之间的平旷地带驰骋纵横。
倘若这都不能将楚山军拖上三五天,岳海楼这辈子都不用带兵打仗了……
……
……
晨曦仿佛给天地之间抹上一层青光,将平野、浑浊的河流轮廓勾勒出来,二百余艘舟船缓缓逆流而上,仿佛乌云一般遮闭颍水浑浊的河面。
楚山水营与颍州水营的组建期大体相当,但楚山前期筹备的时间要更久一些。
而在汴梁失陷之后,在岳海楼率部南下之前,楚山就着意在淮河上游以及汝水中下游搜集民间船只。
淮川一役,徐怀更是将潢川、淮川等地的船匠都搜罗旗下,将这几个地方的民间船场都拆下来,连同储备的物料,统统搬到周桥、信阳筹建新的造船场。
因此,楚山水营虽然规模与岳海楼在颍州设立的水军相当,但无论是战船数量还是质量,都在颍州水军之上。
只不过汝水、颍水沿岸的关键城池,新蔡、上蔡、淮川、汝阴等重镇都在陈州军的控制之下,颍州水军可以就近获得补给,依托这些重镇建立水寨,乃至城池守军可以利用拦索、于河道之立打下木桩或沉船等等手段参与水战。
因此,楚山水军自组建以来,短时间内还没有资格进入汝水、颍水,与颍州水军争锋。
不过在颍州水军都调入汝水之中、暂时无法从汝水杀出,岳海楼在汝阴城外的水营之中仅留有三四百水军、十数艘小型排桨战船——此时颍水对楚山水军而言无异于门户大开。
徐心庵与许凌等将,站在一艘战船的甲板之上,眺望朝阳照耀下的汝阴城头,他们身后两百余艘大小战船,除了一千多水军将卒外,还有四千多精锐甲卒都是昨日午后接到徐怀从汴梁传来的秘令,紧急动员集结起来。
他们的目标,第一步就是逆颍水而上,控制宛丘城西的蔡河河口,以接应突袭汴梁兵马南撤。
他们此行进入颍水容易,但随着颍州水军三五日后便能重新从汝水回到颍水之中,到时候与汝阴守军一并用种种手段封锁颍水下游河道也方便,他们还想经颍水原路返回就难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与从汴梁南撤兵马会合之后,弃船走陆路撤往召陵、舞阳,但是在汝水与颍水之间,会遭遇多么强烈的拦截,对此时的徐心庵、许凌等将而言,还是未知数。
他们此行北上,也可以说是背水一战……
第七十四章 马场
清濛濛的晨曦中,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登上有如飞虹横卧蔡河之上的龙津桥,眺望千步之外、在晨曦下展露身影的朱雀门城楼。
大越除开边州重镇外,内地城墙大多低矮,但汴梁作为大越国都,皇城、里城以及外城,城墙都高逾四丈,朱雀门城楼更是挑高四丈有余,在四周低矮、残破的铺院屋舍衬托下,更显得巍峨挺拔。
垛墙后雄州甲卒手持弓盾戟矛,闪烁着森严的微芒。
大越除了立朝之初三四十年,与契丹频发大战外,之后百余年与契丹接壤的地区大体安靖,战事远不如西北与党项接壤的陕西五路激烈、频繁,这也使得北军的战斗力普遍要弱于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