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蔚从宫里出来,候在宫门外的朱芝便迎上前来。
许蔚抬头看月牙已经升起东边的宫墙谯楼,与等候在附近的扈随,一并随朱芝前往朱府;将临朱府时,看到武威郡王赵翼的车驾从长街另一侧而来。
徐怀与朱沆、文横岳、钱择瑞等人在朱府恭候已久。
将许蔚、武威郡王赵翼接到书斋坐下,钱择瑞迫不及待的问道:“南迁之事,可有转机?”
许蔚叹着气摇头,说道:“因为徐侯反对南迁,赵范得郑怀忠授意,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在襄阳搬弄徐侯及楚山的是非,这已非常清晰的表明了郑家的立场——陛下此际也实在不想逼迫郑家太甚。淮王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明确支持南迁。之前陛下留我们在宫中,所议主要都是南迁之部署!”
“还是没有一点转机啊!”钱择瑞有些沮丧的叹息道。
襄阳诸多文武将吏,钱择瑞与许蔚、文横岳才是最为坚定反对南迁之事的。
坚守太原的经历令他们深刻认识到,在山河破碎、江山将倾之际,满朝文武及大越军民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是何等的重要。
他们都担心南迁除了会动摇此时犹坚持与虏兵作战的将卒士气外,还有可能削弱大越臣民抵抗胡虏的意志。
在这一点,朱沆及胡楷二人的想法,都还不及钱择瑞、许蔚、文横岳三人坚定;而武威郡王赵翼的心思则更要游离不定得多。
赵翼甚至都觉得徐怀今日在朝宴之上的言辞过于激烈了,因此在朝宴之后,他先推脱有事返回郡王府,拖到得知宫议结束,才赶过来与众人相聚。
侍女端上茶来后,许蔚这才将宫议的诸多细节说给众人听,临了看向徐怀说道:“……虽然宫中议事提及欲使楚山兼守舞阳、叶县、襄城,但陛下还是担心楚山未必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遂使我先找你问一声……”
“但凡朝廷驱使,徐怀及楚山众绝不会推卸!舞阳、叶县、襄城,楚山可以兼守!”徐怀说道。
“南迁已成定局,即便会留一部兵马在河洛南部山地牵制敌军,也必然有限,今年秋冬说不定会有十数万虏兵往淮上进逼过来,楚山就这点人马,怎么守?”朱沆急道,“陛下定是担心淮王、周鹤这些人拿话欺你,才叫许公先过来问一声的!”
“淮王与周鹤这些人,还是想着看楚山的好戏,你切莫中他们的计!”钱择瑞说道。
“我今日在朝宴之上所言,皆我肺腑也。”
徐怀站起来,走到门槛前看向庭中月色,俄而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说道,
“但凡有利社稷,我徐怀虽粉身碎骨,不敢辞也——楚山目前是军马实力尚弱,秋冬也极可能会迎来更大规模的强敌进攻,但我徐怀倘若畏难避险,与郑怀忠之流无异,当初又怎么可能去奔援太原?许公、钱郎君,你们与文帅当初又是以怎样的心志死守太原城不弃的?许公、钱郎君,你们不要再劝我了,我一定要接下舞阳、叶县、襄城的防守,就是要世人再一次看到,只要有破釜沉舟之志,即便十数万虏兵,在楚山面前,也都只是纸糊的老虎而已!”
“好!”文横岳拍股赞道。
“我原本担心南迁之事,影响太难预测,”许蔚点头说道,“徐侯能为磐石固守淮上,想来也能最大限度降低南迁的影响!”
“我想现在去见陛下以明心志,还要烦请许公辛苦一番相陪!”徐怀说道。
……
……
“今日朝宴之上,臣是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但臣所言字字句句皆是臣发自肺腑。臣也坚信楚山上下皆有破釜沉舟之志,凶残虏兵虽有数倍之巨,也不足畏也!”
徐怀跪在殿中,恳声说道,
“请陛下许臣兼守舞阳、叶县!”
说实话,楚山想兼守舞阳、叶县,阻力不在周鹤、高纯年这些人身上。
南迁建邺新都之后,淮上的战略地位就会下降,至少不会比南面的南阳等地更高。
这也意味着淮上整体所能得到的支持会相应的削弱,但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却会因为河洛兵马的南撤而激增。
不要说从守巩县就对楚山众人满腹意见及警惕的周鹤、高纯年、吴文澈等人了,徐怀都敢保证郑怀忠也绝对愿意将整个淮上防线都丢给楚山。
唯有“自不量力”的楚山在十数万虏兵进逼之下栽个大跟头。
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从河洛撤出,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是真正的老成谋国之道,而非徐怀所指责的“畏敌怯战”。
徐怀想独守淮上的真正阻力,实际上是建继帝及朱沆、许蔚、钱择瑞、文横岳等真正担心楚山守淮上防线承受军事压力太大、会导致太过惨烈的伤亡。
朝宴之上的那番话,徐怀更主要还是说给建继帝及朱沆、许蔚、钱择瑞、文横岳等人听的,以打消他们劝阻的念头。
“你起来坐下说话,你我君臣不需要拘此等俗礼,”建继帝走到殿中,要将徐怀挽扶起来,摇头道,“我让许公去见你,就是怕你会应承这事!我不是怀疑你的心志,但就是怕你真要破釜沉舟,与虏兵拼个两败俱伤啊——朕能用之兵将,就你们几部,而且还以楚山最为强韧。楚山要是打残了,我如折臂膀啊!再者,抵御胡虏也不是楚山一家之事!”
“臣虽然不畏死,也不会轻拿楚山三四十万民众的性命,与郑怀忠争什么意气,更不会因私人恩怨,而害朝廷社稷大计。”
徐怀坚持跪在殿中说话,说道,
“南迁之事难以更改,而南迁必然会重挫大越军民士气。抵御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而退,这道理同样适用于河洛兵马身上。河洛兵马从平陆等地撤下来,意志力一旦松懈下来,非要充分休整才能恢复。因此,与其与郑怀忠共守淮上,臣宁愿一力担之,以确保淮上今年冬季万无一失。要不然,淮上今冬再受重创,臣实在难以想象将卒军心会动摇到何等程度。此外,臣在朝宴之上所说强弩、鲁缟之说,也绝非胡说八道只为针对郑怀忠。实情确实是虏兵今年冬季绝不可能完成在河淮等地的兵备调整,其进攻作战有很大的缺陷、破绽,即便是十倍兵马侵凌淮上而来,臣也有把握将其击退,这绝非臣自不量力。倘若臣觉得抵挡不住,觉得抵挡吃力,在陛下跟前也绝对不会羞于启口的!请陛下放心!”
“你坐过来说话,”建继帝神色稍缓,将徐怀搀扶起来,与许蔚一并坐到锦榻上问话,“你愿守叶县、舞阳,确不是与郑怀忠争意气?”
“臣虽然不耻郑怀忠暗中之龌龊,但军国之事,臣岂敢儿戏?”徐怀说道,“臣追随陛下守巩县,那时就料得赤扈之祸其烈不能免也。臣习兵法,初乃臣父部将代授,继而师从王禀相公,微时也曾跋涉楚淮山水而观之,此时得臣叔父等人襄助,确认秦岭、伏牛、楚淮及淮水一线,实乃抵御胡虏最佳之地也。而就楚山如何御敌,臣与叔父等人闲时不知道推演多少遍了。臣其他不敢保证,至少在胡虏重整河淮军政之前,楚山必然无忧也!”
“你要是有把握守淮上,那是最好,”建继帝微微颔首道,“襄阳前些日子议论,朕也有耳闻,朕也知道你是受委屈的。不过,郑怀忠玩那一套,大概也有伴君如伴虎的心思,有什么事宁愿暗中搅动风雨,却不愿在朕跟前言明。朕也甚是头痛,你就放心里去了。总之,朕心里一切都是清楚的。”
“陛下英明——臣虽不耻郑怀忠为人,但从来不担忧陛下会受奸佞蒙蔽!”徐怀说道。
“哈哈,话也不要说这么重嘛!”建继帝还是极力缓和徐怀与郑怀忠的心思,说道,“南迁之事,许相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以你之见,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徐怀说道:“臣所最担忧的,也是臣为何强烈反对轻弃河洛的理由。轻弃河洛,将令虏兵在河淮再无侧翼威胁,他们一旦啃不动有山水之险可守的楚山,战略重心有可能会全面转向江淮。陛下前往建邺,督促诸将操练兵马,不可一日或歇啊!”
“最初胡楷属意郑怀忠撤到南阳后兼守舞阳,但又担心你与郑怀忠不谐,”建继帝说道,“现在楚山独守淮上,郑怀忠所部如何安排,你有什么建议?”
“此事胡枢帅必能考虑周详,臣若妄议,又要受郑怀忠攻诘!”徐怀说道。
“你说朕听,不入起居注,”建继帝说道,“你难道还担心许相、乔大官会跑到郑怀忠面前告你的密?”
“陛下这么说,是要老臣告退啊!”乔继恩站在建继帝身旁笑道。
“郑怀忠所部撤到南阳休整,陛下应使之兼守商州——甚至在南撤之前,应督促郑怀忠全力打通洛水上游的卢氏与洛南之间的栈道,并使郑怀忠所部留一支兵马守御卢氏,与守伊河上游的伊阳的杨麟所部互为犄角,以牵制更多的敌军!”徐怀说道。
“商州啊,”建继帝感慨了一声,说道,“朕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将计
建继帝又连夜召见胡楷等枢密院官员,商讨郑怀忠撤守南阳之后兼守商州的可能性;次日一早也是先由枢密使胡楷出面,将郑怀忠、郑聪、赵范等召往枢密院商议军机。
“靖胜侯昨日装痴卖傻大闹朝宴,今日又想要独守淮上,枢相与陛下就任他胡闹?”到枢密院落座,听胡楷说及南迁建邺新都之后的防线调整计划,郑聪气就不打一处来,虎目盯住胡楷质问。
郑怀忠决意南撤,主要也是意识到神武军守河洛,不仅切断赤扈人进入陕西及河淮的兵马,威胁河淮侧翼,还踞平陆窥汾水,有机会切断陕西虏兵与河东的联络,他们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这是建继帝到襄阳组建兵马大元帅府之前,就决定使实力最强的郑怀忠率左右神武军守河洛的关键原因。
事实也证明河洛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吸引十数万虏兵主力强攻不休。
左右神武军及洛阳府军接连丢失荥阳、虎牢等城,又在平陆城下苦苦支撑一年多时间,前后损失逾三万兵马;其中多为郑怀忠从西军带出来的精锐,甚至郑家子侄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也战死十人。
虽说河洛有大量的青壮,可以补足损耗,左右神武军及洛阳府军目前还勉强保持在八万兵马规模,但大批作为骨干的军将武吏以及老卒损失掉,却非短时间内所能补充。
而如此惨重的伤亡,也导致全军上下士气低迷。
不过,从河洛撤出来,郑怀忠、郑聪父子还是想着保持接敌的。
郑家世代将门,此时犹有上百弟氏子弟担任各级武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狡兔死、走狗烹,唯有接敌才能保证他们的价值。
也唯有保持接敌,才能光明正大的找朝廷伸手要钱要粮。
他们最初暗中找旧谊密切的高纯年、吴文澈二人商议南迁之计,就想着举部撤到南阳之后,能兼守舞阳、叶县、襄城等地,于汝水上游保持与虏兵接触。
与守河洛会吸引十数万虏兵狂战不休相比,汝水上游防线更为狭窄,战略地位也要比楚山、淮南乃至渭南低得多。
至少在突破楚山在青衣岭、石门岭及金牛岭等地的防线之前,有方城、南阳还有一道防线的前提下,虏兵不可能会投入重兵强攻位居汝水上游的舞阳等城。
郑聪没想到徐怀昨日在朝宴之上对着他们郑家发飙,今日就想着独占淮上,怎么可能不跳脚?
郑怀忠踢了郑聪一脚,与胡楷说道:“靖胜侯有此志气,我也是敬佩的,但楚山能否独守淮上,事关社稷安危,枢相与陛下还要谨慎考虑啊!”
“这事也是淮王与周相先提议,陛下也担忧楚山这点人马能否独守准上,使许相公前往征询靖胜侯的意见,之后才有靖胜侯入宫找陛下请战,”胡楷无视郑聪的无礼,跟郑怀忠慢悠悠的说道,“陛下应该有些叫靖胜侯说服了,这才叫我找郑国公商议神武军兼领商州之事……”
“原来是淮王殿下首倡啊!”郑怀忠感慨道,“淮王殿下虽然年轻,却也是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他如此建议,必然是有理由的!”
“商州太过僻远啊!”郑聪见父亲就要应允下来,急道。
商州道,又名武关道或蓝武道,实是京兆府(长安)经蓝田、武关、商洛翻越秦岭东麓抵达南阳西部山岭区的通道,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商州所属的洛南县,虽然与洛阳西南部的卢氏县,同时位于洛水上游,但由于洛水上游壑深峰险,为山水隔绝,仅有极其险窄的小径相通。
倘若郑家南撤南阳休整,兼守商州,并在洛水上游的卢氏县保持接敌,整个补给、联络线在秦岭深处曲折蜿蜒七八百里,哪里有据守南阳支撑舞阳、叶县、襄城作战不到两百里的官驿补给、联络线来得便捷、省力?
作为作战经验丰富的统兵武将,郑聪当然要第一时间反对弃舞阳,而去兼守商州。
郑怀忠没有让郑聪多加争论,只是表示知道这事了,就带着郑聪、赵范等人离开枢密院,返回驿舍。
“父亲真要弃舞阳,去守商州?”
作为武将,郑聪在襄阳城里也习惯御马而行,当街不便去说什么,但回到驿舍,郑聪就迫不及待质疑父亲郑怀忠在枢密院,为何没有强烈反对楚山独守淮上之事。
“据说淮王早年在岚州,就与靖胜侯有隙,而淮王麾下,葛家与楚山更是深仇大恨,”赵范笑着说道,“淮王主张楚山独守淮上,怎么都不可能是为了楚山好吧?”
“赵长史是说楚山守不住淮上?”郑聪蹙着眉头说道。
“也未必不能守住,但代价绝对不小,”赵范说道,“杨麟其部守巩县、偃师,伤亡也重,撤到伊河上游伊阳县,需要时间休整,难以牵制多少敌军;而我们分一部兵马守卢氏,在河洛牵制多少敌军,也是不确定的,总之不会太多就是了。也就是说,今年入冬之后,虏兵进攻重心必然会转往淮上。倘若我们与楚山分守淮上防线,在没有解决侧翼威胁之前,虏兵不大会强攻舞阳,楚山以精锐兵马守青衣岭、石门岭及罗山一线,压力也不会太大,但倘若楚山独守淮上,虏兵则没有必要再分彼此,多半会同时强攻舞阳、楚山以及罗山、信阳,令楚山难有喘息之机。到时候就算楚山能勉强守住淮上,也必然会深刻感受到我们在河洛所受的切肤之痛,到时候我们再分兵去守舞阳,也不迟啊!”
“是啊,我们先权且捏着鼻子,忍那小杂碎一两年便是!”郑怀忠说道。
“不需两年,楚山能撑到明年这时不低头,便算我输。”赵范笑道。
……
……
经达数日秘密商议,最终确定的南迁部署,乃是先由刘衍出任江东经略安抚副使兼领江东兵马都总管,第一时间率右骁胜军前往建邺部署沿江防务,此外使钱择瑞出知建邺府事,由朱沆、钱择瑞二人为南迁打前哨。
楚山行营也正式分设左右军。
除了徐怀兼领楚山行营左军统制外,另提拔战功卓著、名望仅次于徐怀的徐武碛,出任楚山行营右军统制。
楚山行营除了右军继续驻守现有的防线外,新增编的左军则去接替右骁胜军,接掌舞阳、叶县及襄城等城寨的防务。
右骁胜军此前驻守舞阳等城寨,一年约一百五十万贯钱粮的开支,自然也是转由楚山行营接收。
楚山行营接受中枢转运的钱粮,从每年一百万贯提高到二百五十万贯,其实还是相当低的。
淮王府军守淮河中下游,从淮东、淮西两路征用钱粮,以养十万兵马,还屡次加征,其所耗钱粮,可以说是楚山的四五倍。
而在高峻阳、顾继迁两路兵马退到渭南之后,从川峡四路所转输的钱粮,也由最初的六百万贯,提升到一千万贯。
战争最终比拼的还是钱粮、人马的消耗,谁能更大规模、更为有效的组织人马、钱粮,则必然将最终占据优势、获得胜利。
左右神武军第一步先从黄河北岸的平陆撤出,沿洛北、黄河沿岸部署防御,组织河洛民众往南疏散。
与原初计划不同的是,左右神武军南撤南阳之后,将兼守商州以及洛水上游的洛南、卢氏等地,第一时间需要紧急开辟洛南与卢氏之间的栈道。
大量的河洛民众也可以先撤入卢氏,既保证开辟栈道的青壮劳力充足,在栈道开辟出来后,大量民众也可以经洛水上游撤入商州,经商州往川峡、荆湖疏散。
左右神武军主力一旦从河洛撤出,仅据守南部山地,渭南、淮上防线都将意味着失去对虏兵最大的侧翼牵制,顾继迁、高峻阳两部人马则要立刻着手在秦岭北坡,在子午道、陈仓道等连接川陕的主要蜀道北口择险地增筑坚堡,最终依托这些坚城险垒,依托川峡四路的人马、粮秣支援,将虏兵封堵于秦岭以北。
完成这些部署差不多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之后建继帝才会正式南迁建邺,左右神武军撤入南阳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