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最笨的办法?”岳海楼示意仲长卿说下去。
“枢帅常言,西军势弱,党项势强,又无骑兵之利能与党项骑兵争锋,不得以行浅攻进筑之策,”仲长卿说道,“我能想到的笨办法,也是枢帅所授,就是在确山、真阳及明溪河沿岸多造坚垒,于明溪河道之中立大桩、阻舟船,并多建浮桥连络两岸,明溪河右岸更需要谨慎对待,最好以层层营垒往楚山城下推进;攻城时则多造投石机,日以继夜轰砸之!”
“这算什么方略?”蒋昭德等人都忍不住叫起来,问道,“仲将军可知这些部署需要耗费多少时间,恐怕等我们推进到楚山城下,这个冬季都已经过去了!”
西军用浅攻进筑之策,乃是没有其他压制党项骑兵的手段。
虽说西军用此策压制党项人,可以耗费十数年时间才初见成效,之后才一直沿续下来。
而现在明明是己强敌弱,又何需用这种笨办法?
再说了,依仲长卿之策除了耗时缓慢外,更主要是他们随赤扈人南下,一路烧杀掳掠,只知破坏而不知建设。
岳海楼出领许陈颍三州之地,看似地盘不小,但大半民户在他们率兵马抵达时都已逃亡,又或者被他们沿路屠杀。
岳海楼年中才决定约束军纪,予颍水左岸民户休养生息,但这时候还没有出成果。
因此,他们所能调集的物资,其实非常有限。
还有一点就是,其他兵马都频频取得进展,他们用这种笨办法,这个冬季压根就不要指望能攻入桐柏山,镇南宗王府会对此满意?
“怎么可能指望这个冬季就攻入桐柏山呢?”仲长卿反问道,“襄阳目前堪称名将者,仅徐怀此厮一人,其他人最多能算得上良将,枢帅与我等倘若能将其缠在桐柏山难以脱身,待诸路兵马夺得陕西、河洛、淮南,最后困死楚山,也算得上殊功一件。”
众人听仲长卿这话,只是摇头。
岳海楼看向摩黎忽,说道:“我欲用长卿为前军主将,那颜将军以为如何?”
第二十三章 守慎
岳海楼作为大楚枢密使,许州、陈州、颍州、蔡州节度使,要兼顾四州军政事务以及整个淮上防线的兵马调度,没有办法时刻在前线盯着,因此需要一名前军主将作为战场指挥。
不过,仲长卿如此保守,岳海楼却还要用仲长卿为前军主将,冯世兆等将就有些不乐意了,都朝摩黎忽看去,希望他能另荐他人。
“二皇子常说曹师雄、曹师利是汉臣里少有的豪杰人物,我起初也是小视之,其在徐怀手中,也确实屡屡损兵折将,曹师利更是身败人亡,怎么能谈得上豪杰?宗王府很多将领也对曹师雄不满,太原之役失利,不少人都主张免去曹师雄岚州刺史、清顺军节度使之职。二皇子召集诸将,反复推敲岚州、太原诸战种种细节,却并无查出曹师雄在岚州应对有何不妥之处,我当时奉命率部驰援太原,却在太原北损兵折将,为楚山兵马击退,最后还以有功论赏。”
摩黎忽将诸将神色都看在眼底,微微皱紧眉头,跟岳海楼说道,
“二皇子使岳帅督战淮上,只是担忧诸将躁进,仲将军有此持重之言,可以当前军主将!”
第一次南征,摩黎忽率部随诸降附军南下,便有监军之义,对岳海楼、萧干、曹师雄等人及其部将都有很深的接触。
因为有清顺军的底子,曹师雄所部原本战斗力最强,岳海楼所部战斗力最弱,偏偏曹师雄所部几次遭遇的都是楚山精锐,连遭重创,曹师利等大将也身授命陨;
萧干所部稳扎稳打,连年征战,此时却是能拉出三四万能战之兵,年中之后也连续攻陷荥阳、虎牢等重镇,从东翼威胁洛阳。
岳海楼初时都没有嫡系兵马,还是在第一次南征时收编被南朝驱为苦役的应州汉军,实力也是最弱。
然而,南征北战两年多,岳海楼所立战功却是最著,而岳海楼为南征之事出谋划策屡屡得中,论功乃诸汉将之首,才委以重任,出任汴梁枢密使,统领汴梁楚军。
而岳海楼麾下诸将之中,仲长卿看上去根基最薄,出身不过是桐柏山匪首,受南朝招安赴岚州初任营指挥使,之后又在州司担任寻常武吏,可以说是名不见经传。
倘若不是岳海楼特意将他延揽麾下,天下谁能注意到这么一个角色的存在?
然而仲长卿附于岳海楼麾下,却最是能谋善战,其人作战也极勇猛。
焦陂一役,也是仲长卿意识到刘献、傅潜等人好功贪进,以其部为饵,诱宣威军主力北上会战,摩黎忽才有机会率部掩杀其后,一举解决东翼战事。
换作其他军将,这时候难免会滋生骄逸之气,纵兵渡淮,以袭潢州、光山、罗山、信阳扩大战果,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摩黎忽他自己都很是犹豫不决,却是二皇子及木赤写信过来,要他注意淮汝地形及水情变化,督促岳海楼编练水军,切莫急于求成。
这叫他更觉得仲长卿此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更为难得。
而此际除了东路平燕宗王府主攻淮南外,镇南宗王府在淮上之外,还有平陆、巩县及渭北三处战场战事正烈。
这也需要淮上持重守稳,牵制、消耗南朝之敌,静待其他战事陆续取得战果之后,能集结更多精锐兵马,再强行撕开南朝在桐柏山一带的坚固防线,才是上策。
岳海楼、摩黎忽都属意仲长卿任前军主将,诸将也就无话可说,只是忧仲长卿之策,除了耗时耗力,对物资的消耗太巨,非许陈颍蔡四州残破所能承担。
“许陈颍蔡四州,皆已残破,民众不足盛时十之二三,此时所能征集的粮秣养六万兵马都尚且困难。”见摩黎忽也赞同仲长卿的进筑连营之策,岳海楼则开始诉苦了……
岳海楼作为大楚枢密使,名义上地位要比摩黎忽高得多,但汴梁此时窘迫得一塌糊涂,岳海楼几次派人前往汴梁催讨,汴梁那边都是一毛不拔。
岳海这时候除了寄望宗王府能对汴梁施压外,同时从河东等地调拨一些物资南下,但这时候他说话,就未必有摩黎忽好使了。
“二皇子想岳帅戒急用忍,会考虑粮秣筹措困难!”摩黎忽答应与岳海楼一并上书宗王府,请求从汴梁、河东等地调运一批粮秣、铁料等物资增援过来。
说来也是可恨,若非徐怀出现,他们第一时间掩袭淮川得手,除了城中十万军民皆为鱼肉外,宣威军在淮川所储备的巨量物资,也能叫岳海楼所部抵用三五个月。
当然,虽说看着楚山兵马,将一船船物资从淮川运走,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摩黎忽也知道没有充分准备之前,去强攻由楚山精锐所守的城池,是极其愚蠢之举。
他也发现,此时的楚山精锐除了骁勇善战,兵甲要比岳海楼所部精良得多,看得出来,南朝还有极大的军事潜力可以挖掘,并非拿下河淮,就能令南朝兵马闻风丧胆、望风而降的,接下来还有很多场艰苦的战事要打。
见摩黎忽答应得如此干脆,岳海楼紧接着又提出许陈蔡颍四州,除了粮草、骡马、铁料等物资紧缺外,还缺少工匠。
赤扈极其重视对工匠的掳夺,第一次南征就从河淮等地掳走数万名熟练工匠,分置云州、燕州等地;而在第二次南征攻陷汴梁之后,则将汴梁城里各色工匠十万人掳往太原、蓟州等地,仅给汴梁留下不到一万名工匠。
岳海楼占得许陈蔡颍四州之地,大部分工匠都已南逃;特别是许州,早就被胡楷刮得一滴油星子都不见。
蔡州更不用说,陈、颍两州稍好一些,岳海楼也仅网罗四五千工匠而已。
然而不管是打造战械、铸制兵甲、铺造道路、桥梁、城池,以及此时要在上蔡打造战船、编练水军,都需要大量的工匠。
没有这些,岳海楼麾下的将卒,哪怕经历一场场血战,作战经验再丰富,又如何是兵甲装备日益完善的楚山精锐的对手?
仲长卿在真阳、确山要行进筑连营之策,除了要征用数万苦役外,又怎么能少了善营造、能铸造各种战械的能工巧匠?
……
……
旷野皆是白霜,薄雾在凋零的草木间飘荡,一队骑兵离开师溪河南岸,由北往南缓缓而行。
光山、潢川等地民众大部分已经疏散往荆北境内,但是罗山往东到寿春府固始城之间两百里地,徐怀也不可能轻易就叫虏兵占去。
徐怀在光山、潢川等地设置六座巡检寨,归罗山都巡检司所辖,各驻少量兵马。
倘若小股虏兵渡河来袭,则紧守城寨不出;倘若淮水冰封之后,敌军调大队步骑进入南岸,守军则可以放弃城寨,往南面淮阳山中撤退。
徐怀部署好东线防务,此时才动身前往罗山县南九里关。
九里关又名黄岘关,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关隘幽深绵长而得名,与西侧武胜(阳)关、平靖关成犄角之势。
然而,大越立朝一百多年来,中原地区大体上还算国泰民安,隶属于荆湖北路安州礼山县的九里关,也早就废弃不用,安州在此设立一座巡检军寨缉私捕盗,防范流匪窜走州县。
宣威军主力溃灭,淮上东翼形势尽坏,九里关则成为屏护荆湖的第一道防线;平靖、武胜关居九里关之西、信阳城之外,有罗山、信阳屏护外翼,相对要安全得多。
徐怀策马行于前往九里关的驿道之上,驿道夹于灵山黄毛岭、观阵山、陡宝山之间,形成长达三十里、险如喉道的布袋长峡;九里关巡检司军寨,位于长峡的南口,南临安州境内的岘山,又名岘关。
负责守御九里关的陈子箫,出山来迎徐怀,陪徐怀策马缓行,说道:“罗山旧城原本位于北峡口九里外,数十年前为山洪冲毁,才移至师溪河东南的现址——现在形势一时半会好不了,看来有必要在旧址修造一座新城啊!”
“这事你现在就得给我做起来,要人要粮,我都给你,”徐怀点点头,说道,“现在岳海楼据真阳、确山两城,在明溪河以东挑选二十余座坞寨进行加筑,摆明了是要跟我们长期对峙、封锁,我们也得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罗山旧城的位置,刚好将九里关峡的北口挡住,同时也更好挡住从师溪河南岸西进武胜关、平靖关的通道。
在被山洪冲毁之后,新建城池北移约三十里,一方面新城无险可守,也使得罗山与九里关之间出现较大的空隙。
而九里关军塞现址又位于长峡南侧,将数千兵马驻扎那里太深了,很难有效与罗山、信阳形成犄角之势,但凡有什么事,要从调九里关调兵,穿过长峡就要浪费小半天的时间。
以往楚山钱粮紧缺,进入战备之后就无力去做别的事情,现在襄阳不仅每年加拨五十万贯钱粮给楚山支用,宣威军所遗留在淮川、潢川、光山的物资也够楚山撑过这个冬季。
在罗山旧址之上新筑一城,徐怀也觉得很有必要即刻实施……
第二十四章 九里关
九里关北侧的长峡,南北两端的出入口狭小,易守难攻,纵深处却稍稍开阔一些。
骑队进入长峡,两侧山峦起伏,崖险峰峭,雪花纷纷扬扬而下。
长峡之中还有不少难民淹留,在驿道两侧搭建大大小小的窝棚,面黄肌瘦,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徐怀与孟节、许亢等人商议,也主要在九里关及岘山以南设置粥场,赈济南下难民,但依旧有人故土难离,奢望能很快收复失地重归故土。
这两年来,从河东、河淮经南阳、安州南下逃避战乱的民众,多达三四百万人,还主要都停顿在荆湖北路。
这么多难民要有栖身之地,要吃饭,要挣扎着生存下来,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越立朝以来,荆湖北路开发较为充分,但也绝不可能一下子容纳将近自身人口近一半的难民,只能将难民继续往荆湖南路、往江南东路、江南西路、往两浙路疏散。
对于绝大部分难民,背井离乡的逃难之旅都苦不堪言。
当世民众,普通身体孱弱,数千里奔走,体弱多病者可能就直接倒毙途中。
而即便最终能到江淮、荆南等地,依旧存在跟当地人争田争地的激烈矛盾。
大量难民南下,对土地兼并严重、此际以佃耕为主的江淮、荆湖地区民众犹是极大的冲击。
一方面,土地主能获得更为廉价的劳动力,必然会将佃租抬得更高。
另一方面,战事仍频,需要不断的加强赋税才能维持巨量的消耗,与胡虏对抗,而所加征的绝大部分赋税又必然会转嫁到佃农、自耕农的头上,使他们更加的处境雪上加霜。
当然,徐怀此时也没有精力去顾及太多的事情,但因为有这种种考虑,有一部分乡民不愿意南下,淹留野地,他也不会强行驱赶。
九里关旧关城早成废墟,此时仍用的巡检司寨仅是一座三百步见方都不到的小城,两侧各有一道里许长的夯土护墙抵住崖壁。
虏兵真要大举拥来,这样的防御是远远不够的。
收编宣威军残部及淮川、潢川、光山地方守军,淘弱留强,总计有三千兵马编为天雄军第六厢,加上部分家小随军,叫这点大的巡检司寨拥挤不堪。
不过,这时候在军寨北侧的长峡口,上千青壮正冒雪修筑一道城墙,与两边的崖壁连接起来,将与南侧的军寨合围成一座真正的关城。
旧寨太拥挤,在寨城墙北侧,新建城墙以南,有两座新修的营寨。
陈子箫平时就率兵马驻守在这两座营寨里,而使一部分将卒家小暂时住进军寨之中,以防操练时互有干扰。
徐怀在陈子箫的陪同下,往其中一座营寨走去,看到校场数队兵卒正在营寨前的校场上操练,其中就有徐惮的身影。
徐怀驻足校场边缘观看操练。
徐怀使陈子箫收编、统领宣威军残部,当然不会叫他一人承下所有的担子。
徐怀不仅将杜仲、徐惮等一批桐柏山的年轻将领拨给陈子箫麾下担任都将、指挥,还将以杜武为营指挥使的一营精锐,编入第六厢作为定海神针。
荆湖北路及原宣威军的将吏此时也都各有安排、各奔前程。
孟节、许亢、程啸等人本身就是荆北监司中高层官员,在淮川守卫战之后就返回荆湖北路了。
韩奇文作为淮川知县,是建继帝在襄阳即位之后,才临时划归荆湖北路,实际上与荆北监司没有什么关系。
他又是正儿八经科举出仕,就直接前往襄阳听候选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