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巩县防御战之后,张辛、邓珪与余珙、韩文德诸将率兵马依托嵩山北坡的险峻地形,频频袭扰巩县与虎牢之间的敌军,主要也是采取分散游击的方式进行。
他们对列阵而战可能还谈不上熟悉,但以都队为单位,乃至规模更小的分散作战,已经游刃有余了——这就决定了守陵军将卒比云州番兵具备更强、更好的夜战条件。
徐怀并没有将获胜的希望寄托在阻断信道上。
那样的话,偶然性太强了。
他将真正夺得先机的筹码押在夜战上。
即便敌援这时候已经驰至沁水,但只要没有架设供兵马快速通过的渡桥,就算仓皇之间敢用二三十艘渡船、渔舟连夜运送兵马过来,也只会加剧他们在渡口附近的混乱,无助于战事。
为了确保在夜战中攻取渡口以西、西南的两座新营寨,进行占领西岸渡口,将敌援封堵于沁水东岸,邓珪、杨祁业联同沁水知县钟应秋,在黄昏前先驱使两千沁水守军,最先对沁水城南的敌军主营地发动猛烈进攻。
在这期间守陵军诸部从西侧、西南侧进入预定战场,在夕阳坠入西山之后再发动进攻。
云州番兵的战斗力,要比想象中更强一些,作战意志也更强韧。
不过,云州番兵除了在沁水城南的主营寨外,其在西岸渡口以西、西南紧急部署的防御太过仓皇,四周的高地基本上又都是第一时间失守。
敌军除了地形上处于劣势外,附近的河谷基本上都开垦为耕地,找不到成片的树木,令敌军短时间无法砍伐到充足的木料用于修建营寨。
敌军在西岸渡口西侧、西南侧仓促建造的两座新营寨,缺乏木料,短时间内就简单挖了一道浅壕,加外一些拒马、鹿角等障碍物作为庇护。
而这一道浅壕仅有半人深、宽不到一丈,在下午几次试探性进攻中,就被填出好几条进攻通道来,也是暮色中双方厮杀最激烈的战场。
乌敕海、王宪等人率领翼骑营精锐目前还停留在战场的边缘。
一方面翼骑营就这么点精锐,承担不起太惨烈的伤亡,另一方面此战乃是景王赵湍的立威之战,景王赵湍将来要以守陵军为基础,招募河东健锐进行大规模扩编,守陵军当然要承担起作为主力、从正面进攻的责任来。
当然,渡口以西、西南的两座新营寨,在守陵军猛烈进攻下抵挡不住,敌军倘若意图从沁水城南大营调兵增援时,乌敕海、王宪等人则将毫不犹豫的率领精锐骑兵切入进行拦截,将整个战场彻底的搅乱掉……
……
……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三部降附军经太行陉北撤,曹师利直接率部进入潞州境内活动,乃是岳海楼率部与萧干所部约四万兵马在泽州境内攻城拔寨。
岳海楼与萧干所领的应州汉军、云州番兵,看似人多势众,但首先他们在泽州南部的天井关及附近关隘驻以一万精锐,防备西军有可能经太行陉衔尾追击过来。
之后又有数千兵马分散于泽州东部地区烧杀劫掠;刘尽忠率部经沁水河谷深入太岳山之中,先后攻陷润城、阳城等城寨,但为了确保尽早攻夺沁水城,解除西翼威胁,刘尽忠率主力北上,在阳城、润城等城寨总共就留下不到一千人马驻防。
降附军此时的主力,乃是岳海楼与萧干两部合围于晋城城下的约两万兵马。
他们要派遣援军驰援沁水,只能从晋城抽调。
合围晋城的人马,以云州番兵为主,刘尽忠又是萧干的部将,照道理来说应该是萧干从晋城抽调数千云州番兵,派嫡系大将率领沿沁水河谷进入太岳山中增援。
不过,考虑到极可能是徐怀怂恿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经太岳山东麓峡道奔袭沁水,岳海楼也顾不上跟萧干勾心斗角,主动将增援之事承担下来。
岳海楼将所部人马从晋城城下撤出,除了接管阳城、润城等城寨的防务外,还亲率两千精锐星夜兼程往沁水城赶来。
远山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霭之中,岳海楼勒马停在波浪拍击的石崖上,西岸的战事已经暂告一个段落,一堆堆篝火残烬还冒着袅袅青烟,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西岸渡口以及以西、西南两座新建的营寨已经失陷,唯有主营寨修建时日较长,修建的栅墙坚厚,外环护壕,形制完整,此时还矗立于沁水城与西岸渡口之间。
从润城寨往北,沁水河谷狭长,夹于丘山之间,地形险峻,唯有沁水城南侧这一段最为开阔。
不过,岳海楼策马沿着东岸走动,勘察地形,发现附近最为适宜渡河的地点,就是最早修建于战国末年、连接驿道的古渡。
刘尽忠所部为攻打沁水城修建的主营寨,虽说东侧临近沁水,但那边石崖陡峭,距离水面有五六丈高。
很显然刘尽忠在沁水城前修建主营寨时,光考虑如何方便攻城了,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援军穿越太岳山奔袭过来,也就没有想到要给自己留后路——岳海楼头痛得直拍额头,此时有数百精锐骑兵列阵于西岸,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利用手里仅有二三十艘渔舟,去抢夺西岸渡口啊。
……
……
一夜激战,连夺两寨,将最关键的西岸渡口控制在手里,前后歼灭敌卒一千四百余众,但守陵军伤亡约五百余人,而算上战斗力较弱的沁水守军伤亡,未必比敌军伤亡低上多少。
不过,赤扈人南侵河淮以来,整个河淮战场被打得一片狼藉。
虽说之前守御巩县,所创造的战果纯粹从歼灭敌卒数量上更为可观,但当时的守陵军将卒,主要是被严苛的军法、军纪约束在城墙之上被动守御,自身伤亡也极惨重。
除了当时被曹师利驱赶来进攻巩县的降附军极为不堪外,河淮以及河东、河北等地、在虏兵围攻下坚守下来的城池也不是一座两座。
因此之前守住巩县,在守陵军普通将卒心目当中,不觉得有多耀眼。
至于守御巩县的战略意义,却是超过守陵军普通将卒所考虑的层次。
沁水河渡这一战,守陵军奔袭数百里,以疲袭逸、以少击多,所接之敌又是令西军援师都寸步难进的降附军精锐,夜战创下这样的战绩,守陵军自上而下才算是真正的建立起一支强军应有的信心来。
经过一夜鏖战,守陵军诸部回营休整,沿河戒备之事由翼骑营接手,余珙、凌坚等将却无半点疲惫,安顿好将卒后,意气昂扬的赶来大帐参加军议。
听张辛介绍接下来的战事安排,将暂缓对敌军主营的强攻,余珙等人很是不解的问道:
“为何不一鼓作气进攻敌军主营,将西岸之敌尽数歼灭掉?”
暂缓强攻敌军西岸主营,是徐怀所主张,张辛也颇为不解。
在鄢陵相遇后双方携手驰援巩县,每走出一步都证明徐怀所做的建议、主张都极具先见之明,景王赵湍对徐怀也信任有加——张辛目前还不具备独立统领兵马的能力,见景王赵湍支持,他就直接照徐怀的主张进行后续的安排。
现在太多事手忙脚乱,张辛都还没有时间找徐怀细问暂缓强攻敌军西岸主营的缘故,见余珙他们问及,就直接将问题抛给徐怀:
“徐军侯主张暂缓强攻敌军西寨主营,还要劳徐军侯给你们解释一二……”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缓攻
“一鼓作气强攻敌军主营,当然没有问题,”徐怀坐在简易木案后,跟余珙诸将解释道,“但伤亡不控制好,即便能全歼西岸之敌,也很难再对东岸之敌持续作战,故而不取……”
余珙、凌坚乃至张辛,他们现在都还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
夜战以少胜多连夺两寨,他们信心滋长,自然希望一鼓作气,将西岸之敌彻底击溃掉之后再作休整。
他们的心情,徐怀能够理解,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天下形势,并没有因为昨夜的一场胜利得到缓解,他们此时在太岳山里仍然是如履薄冰。
现在守陵军才多少人马,一场恶仗死伤五六百人,能有多强的持续作战能力?一旦消耗过度,守陵军即便能从太岳山补入充足的新兵员,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整训才能重新拉上战场。
问题是,守陵军此时在太岳山里能抓住的窗口期,可能就只有三四个月而已。
守陵军绝不能冒着丧失持续作战能力的风险,去强攻敌军西岸主营。
昨夜争夺渡口大胜,沁水军民士气大振,消息也会迅速传往太岳山以西的绛、蒲等州。
他们要做的,除了将沁水守军直接整编到守陵军之中外,更要大规模从太岳山西麓以及绛、蒲等州招募乡兵寨勇,扩大守陵军的规模。
即便敌军有可能从沁水下游筹措到足够多的舟船,将西岸之敌接走,令他们错失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机会,但这样的战果,在大越岌岌可危的大局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徐怀待要耐心跟余珙、凌坚等人多解释一二,这时候侍卫走进来通禀邓珪陪着沁水知县钟应秋率领县丞、县尉、主簿等官员及士绅代表迎接景王赵湍进城。
虽说敌军在西岸还有三千兵卒,但都龟缩到渡口与沁水城之间的营寨之中不敢动弹;而西岸敌营外围的河谷地,都落在翼骑营的控制之中,沁水军民这时候从西城门大规模进出,已经没有太大的障碍。
诸将刚刚回营,都还没有来得及吃口热饭,景王赵湍先让人将钟应秋等人请进营帐说话,不忙着进城。
夜战斩获大捷,钟应秋等沁水官员也是心情愉悦、士气大振,走进营帐来先给景王赵湍贺喜,坐下来最关心的也外不乎于接下来要怎么打。
景王赵湍正好要找钟应秋等人商讨西岸营寨修建以及守陵军扩编等事:
“夜战连夺两寨,西岸之敌还是没能尽歼,东岸又有大股敌援驰来。我们接下来除了要在渡口以西、西南这两座残营的基础上修建两座营寨限制敌军外,守陵军更需要从沁水招募一批壮勇补充兵力的不足,人马所食的粮秣也需要尽快先从沁水征集……”
沁水官员及士绅满心有着大围得解的兴奋,还以为接下来朝廷会源源不断的派遣援军以及粮秣增援过来,直至将虏兵彻底的从河东驱逐出去,却未必后续还需要沁水出人出粮。
一时间,很多人都沉默下来。
沁水知县钟应秋对形势之恶劣有着更清醒认识,见众人在景王赵湍面前沉默起来,不悦的说道:
“若非殿下亲率兵马驰援,沁水倾覆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你们此时有机会坐在殿下跟前谈笑风生,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此外,胡虏凶顽,绝非一两场胜捷就能尽逐,沁水之危目前也只是稍稍缓解,难不成你们以为现在就可以解甲罢兵,尽享天伦了?”
钟应秋在沁水任职多年,为官清廉刚正,赤扈人南侵期间,他果断组织县兵乡勇守御城池,不仅声望无人能及,对地方也极其熟悉。
此时见钟应秋鼎力支持,景王赵湍却也不忧从沁水征兵募粮之事。
待诸将草草填过肚子,与张辛、乔继恩、钟应秋等人陪同景王赵湍进沁水城。
徐怀没有一同随景王他们进城。
沁水守军及守陵军将卒都经过一夜鏖战后都归营休整,翼骑营此时负责对敌军西岸大营及渡口的警戒、压制,他放心不下,要留在城外亲自盯着。
送走景王赵湍等人之后,徐怀在牛二、王章、史琥等人的簇拥下,策马来到沁水河畔观望敌情。
这时候东岸增援过来的敌军差不多有四千人,但他们此时并无抢渡沁水的机会,正派出大量的人手砍伐树木,在东岸修造营寨、木筏。
“你怎么没有跟殿下进城去,是怕抢了殿下的风头?”
徐怀转头见徐武碛、徐心庵两人驱马赶近过来,摇头说道:
“我此时随殿下进城,自然会受到城中民众热情洋溢的欢迎,他们也会拿出最困难时都舍不得吃的美味佳肴来犒劳我们,在钟应秋等官员的鼎力支持下,沁水将会有成千上万的赤诚子弟加入营伍之中参战——然而越是如此,我越难以想象三四个月后要如何才能忍心放弃沁水南撤……”
别人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徐怀对此很能理解,他自己甚至都期待推动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能带来一些变化。
不过,在涑水残寨截获赤扈人的信使后得知赤扈西路军在韩信岭暗藏精锐,早就等着西军沿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徐怀就知道既定的历史轨迹还没有得到扭转。
在接下来三四个月里,即便朝中氛围更倾向主战,甚至他们能成功推动西军主力北上去解太原之围,但西军在汾水河谷或太原盆地,与赤扈人西路军主力决一死战,有几分获胜的希望?
因此不管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徐怀都是以赤扈人秋后注定发动二次南侵作为大的前提,反推他们接下来将要做出的选择。
倘若赤扈人二次南侵、汴梁陷落的结局无法更改,等到那时河东、河北两路那些未陷落的城池,都将沦为等不到援军的孤城。
这也注定守陵军要赶在赤扈人发动二次南侵之前,从河东腹地撤出去,避免在沁水、阳城等地滞留过久,以致沦为深陷敌围的孤军。
徐怀这时候找借口不陪景王赵湍进城,不抢景王的风头仅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跟当地人接触太多,更不想从沁水当地招募健锐补入翼骑营,以免三四个月后不得不从沁水撤出时,难以面对从沁水招募的将卒。
说到底,此次渡河北上主要是为景王赵湍争嫡造势的,除此之外,徐怀并不指望真能对当下的形势改善有什么帮助。
徐武碛平静的坐在马鞍上,眺望对岸的敌军;徐心庵翻身下马来,挥鞭抽断几枝柳条……
……
……
在渡口失守后,刘尽忠心里很清楚,他避免全军覆灭的命运,就必须守住西岸营寨。
一方面主营寨靠近沁水的地方石岸崎岖,与水面有五六丈高的落差,没有办法修造供多艘渡船同时停靠的渡口码头;而初夏时节,太岳山也进入雨季,溪河汇入沁水,水势大涨,也无法在三四十丈宽的湍流中架设木桥。
倘若用舟船、木筏运人渡河,就算刘尽忠他亲自率嫡系精锐殿后,也完全不敢保证军心不崩溃。
好在有四千多援兵在东岸扎下营寨,也可以通过木筏、舟船输送补给过来,三千人马守在西岸还算坚固的主营寨里,人心还算稳定。
而这段时间里,守陵军不仅收编沁水守军,还从太岳山西麓上百家村寨征募近两千健勇,包括阳城、润城在内,沁水以东过去相继有不少城寨失守,很多军民逃入太岳山东麓的深山老林之中,听闻景王赵湍率守陵军在沁水河谷与虏兵对峙,纷纷想办法渡过沁水往沁水城赶来。
率守陵军渡河北上沁水首战获捷,前后斩获近两千颗敌军首级,也是赤扈人南侵以来大越获得的少有大捷,景王赵湍也是正儿八经派出驿骑,赶往汴梁上奏表报捷。
随着消息的进一步扩散,太岳山以西绛州、蒲州、陕州、晋州等地受虏兵袭扰、自发组织的义军也都纷纷赶来相投,守陵军很快就扩编到近万人。
守陵军一边吸纳新的兵员,一边以沁水城及渡口西寨为倚托,对西岸敌军刘尽忠部展开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