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远远看到徐怀等人归来,却不见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的身影,范宗奇跑过来帮他岳父王举牵马,好奇的问道:“你们怎么匆匆而归?”
徐四虎、乌敕海等人走过来,也是好奇的打量身穿西军衣甲的王华、王章等人。
王华、王章他们乃是陕西诸路兵马行营辖下的军卒,郑怀忠、高纯年及西军前锋诸将,今日被他送上百颗敌军头颅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徐怀还是担心他们有可能借题发挥。
下马后一边往军营里走去,一边吩咐范宗奇、徐四虎、乌敕海等人:“暗中吩咐下去,袭寨人马继续休整,其他人马都做好临战准备——其他事先进营再说。”
范宗奇、徐四虎、乌敕海他们也没有多惊讶,还以为又要再次去偷袭敌营,便急步下去安排。
待到大帐,徐怀又让人拿数十套衣甲过来,让王华、王章他们身上的西军袍甲都换下来。
虽说王华、王章等人脸上都有刺字,但脸上抹些污渍便能叫人认不出来。
倘若郑怀忠真要派人过来讨人,反正他们绝对不可能承认就是。
待准备过一番,徐怀才将范宗奇、徐四虎等人召来,跟他们介绍起王华、王章等人的身份来。
“章哥、栓子、苏安!岳父、我爹这些年真是想你们好苦啊,我刚才竟然都没有认出你们来!”
从泾州逃出时,范宗奇已经记事,但他当时毕竟年纪很小,对很多人与事的记忆都很模糊,刚才没有认出王华、王章等人。他这会儿自是激动得大叫,泪水都抑不住流下来。
“你这小子,我们都还好好的,你这是要勾得我们都哭啊!”王举拍打女婿范宗奇道。
“你们这些年藏哪里去了,怎么会在西军为卒?”范宗奇招呼王华、王章等人在大帐里坐下,好奇打听他们这些年的行踪。
刚才也是仓促,徐怀、王举很多细情都没有问清楚;王氏一族分三路逃出泾州隐姓埋名,王华、王章他们属于第二路,总计有近七十妇孺,徐怀、王举得搞清楚其他是不是还有人留在华阴县,要不要立刻派人去将他们接走。
王华、王章虽说五天前就知道徐怀、王举他们在巩县,这时候正式相见也是激动万分,坐下来将诸多事一一分说。
……
……
王氏一族数代都是泾州将门,在与党项人的战事中,不仅王氏子弟人丁凋零,家将家兵为朝廷捐躯者更众。而徐怀生父王孝成为蔡铤矫诏所诛,身边最后一批家将也在护送徐怀母亲返还泾州的途中遇害。
王举在范雍的协助下,从泾州州狱脱身后,就安排族人及数代追随王氏的家将眷属迁出泾州以避迫害,一百三十多族人里,主要都是老残妇孺,成年男丁都没有几人。
王举当时有案在身,担心李代桃僵之计瞒不过蔡铤、刘世道等老狐狸,遂于范雍一家单独一路逃往太原。
除了一路人马不知去踪,还联络不上外,王华、王章兄弟二人跟随逃入华阴县境内的这一路人马,七十多人也是以妇孺为主。
这一支人马在两名族老的带领下,扮作逃荒难民,在华阴县隐姓埋名定居下来。逃难携带的金银细软之物有限,从当地人那里购置几栋茅屋草舍栖身,无力添置田地耕种。
众人早年或做些小本买卖,或出力佃种田地,或妇人们织布纺纱,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十年前关中大疫,族老以及几位年事渐高、身体弱的主母都没能逃过疫病的收割相继辞世,不多的积蓄也买药治病消耗一尽。
王华、王章兄弟二人当时都还没有年满二十岁,凭卖苦力根本无法照顾好那么多尚未成年的子弟以及病体虚弱的姑婶姊妹,遂铤而走险,带着几个年岁较大的子弟便到华阴县境内一座山寨入伙。
王华、王章武技过人,进入山寨很快就成为头目,但他们知道落草为寇终非长久之计,在年幼子弟渐次成年、他们也暗中攒了一些财货添置田地,够山外妇孺维持生计之后,便在一次官兵的清剿中率部投降,编充军卒。
虽然世人以从军为苦,但王氏数代为将,子弟更不愿意在田亩之间庸庸碌碌度过一生。在王华、王章充军之后,后续长大成年的王氏及家将子弟也都陆续赶去相投。
王华、王章他们这次从巩县带出来的二十七人,有十六人都是年轻的王氏及家将子弟,其他十一人也是王华、王章在华阴县落草时招揽的部属。
此外,还继续留在华阴县的还有二十七人,以女性及未成年子弟为主。
王华、王章也都已娶妻生子,但考虑他们的身世不能曝光,这几年来渐次成年的王氏子女,都是与家将子女内部通婚,大家都还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听王华、王章谈及华阴县族人的情况,王举也是唏嘘不已。
不算王章他们成年后成家所生养的子嗣,最初迁往华阴县的族人,在这十七八年间逝世已经超过半数,真是天人两隔。
这里面有疫病的缘故,但更主要还是颠沛流离所致。
“得立刻安排人去华阴县将人都接走。”范宗奇怕郑怀忠这些人在他们这边讨不到便宜,会派人去扣押家眷作为人质相要挟,恨不得立马带上人马赶往华阴县,将还留在华阴县的族人迁往桐柏山去。
“这个不急!”徐怀摇了摇头,说道,“郑怀忠有可能跑过来找我要人,但应该还不至于去扣押妇孺!”
他们今天跟郑怀忠等人闹得再不欢而散,双方毕竟不是死仇、死敌。
甚至郑怀忠等人内心深处都觉得他们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们的做法才解大越危困之正道。
就像当初朝野那么多将臣主张、支持联兵伐燕,大部分人并非出自不能见人的私心与贪欲。
所以,郑怀忠等人今天受到羞辱,有可能借逃军之罪派人过来缉拿王华、王章等人,但徐怀不觉得他们会将怨气撒到妇孺头上。
而往西要经过函谷关、潼关,现在都是重兵把守的军事重镇,十数精锐可以翻山越岭绕过这些关隘,但二三十名妇孺去吃这苦,不知道途中又要殁没多少人。
说白了,徐怀现在就是要王华、王章他们收留在身边,郑怀忠他们不愿,大不了就再闹上一场,也不怕郑怀忠真有可能对他们兵戈相向;等到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居中说项,叫郑怀忠等人不得不认下这既定的事实,再将妇孺接去桐柏山就是细枝末节。
……
……
等了一个多时辰,巩县城中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却是景王赵湍、钱尚端等出城归营,派人过来唤徐怀、卢雄、王举过去。
“这事算是过去了,你们随我去见殿下。”徐怀着王华、王章与他们一起去见景王。
走进景王大帐,徐怀便先告罪道:
“未得殿下许可,就私自拿头颅去羞辱郑怀忠、周鹤等人,徐怀鲁莽了!”
“你要提前说,我是许你做呢,还是不许你做?”景王赵湍苦笑着摇头道,“我也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会如此畏战,而父皇却又偏偏听信他们——想来王相在汴梁的日子更不好过啊!”
徐怀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二人都是你王家之人?”景王赵湍打量王华、王章问道。
“王华、王章乃我四叔王岐武之子,矫诏事发时,他们年仅十二三岁,畏受牵连,由族人携往华阴县隐姓埋名;后迫于生计,投了山寨,但好在迷途知返,最终还是想着进入军中,为朝廷效命。”徐怀叫王华、王章上前来给景王行礼。
钱尚端坐一旁解释道:“郑经略原本就叫你气得够呛,得知王家族人藏在军中,私自出城,勃然大怒要派人马过来捉拿治罪,是殿下在殿中拍案怒斥,说朝廷负你王家太多,郑经略他们倘若在这等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只会惹天下人怨恨、嘲笑,郑经略他们这才作罢……”
“多谢殿下!”徐怀诚恳行礼道。
王华、王章他们是一个把柄,但他又必然要保,没有景王赵湍强硬相护,徐怀也担心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令他们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相比你们携刃杀敌,我做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景王赵湍挥了挥手,表示揭过这事,又忧心忡忡的问道,“现在最关键的,接下来要怎么做啊,徐怀你可有什么想法?”
第六十七章 绸缪
面对汴梁新旨,景王询问他们要如何应对,徐怀也是苦笑不已。
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本就有畏战怯战之意,掌握大越诸路兵马中还能称得上有一定战斗力的西军援师,拖延在巩县不敢跟敌军正面交锋,现在庙堂之上议和派又风起云涌,天宣帝又怯弱昏庸无能,甚至是天字第一号投降派,这样的大势又岂是他们这一小撮人所能逆的?
周鹤携旨而来,不过是直接奠定了既定历史不可逆转、注定会到来的最关键,也最不可逆转的一步。
徐怀甚至能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十数万尚有一定战斗力的西军在巩县、偃师裹足不前,议和派在汴梁占据上风,同时在十数万虏兵的胁迫之下,为达成和议,将会极尽一切可能的满足赤扈人的武力勒索。
赤扈人得到满足,还进一步彻底打击了大越的军事潜力,完成既定的战略意图,“撤军”而去,议和派与那位高高在上却怯弱无能的天宣帝,不仅不可能幡然省悟,深刻认识大越已经往深渊倾覆,甚至还会沉溺于这脆弱而虚假的“和平”之中,甚至据以为功。
以王禀为首的真正主战派将臣,自然也会再次遭受排斥、打压。
等到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及京畿附近防御力量也注定变得越发脆弱,大越的京城汴梁也就注定了难逃陷落的命运。
“圣命难违,这一次与赤扈人是和是战,已非臣与殿下所能逆改,但考虑到赤扈人此次南侵,准备并不充分,因此表面上的‘和议’还是有望谈成,汴梁之围也能够在四月底之前解掉。五月之后,河淮之间就会相继进入汛期,大雨磅礴,洪水滔天,赤扈人应该会赶在五月之前北撤,”
徐怀沉吟片晌说道,
“朝野或许会为和议达成、虏兵北撤而忘乎所以,我们对赤扈人狼子野心却绝不能失之警惕,赤扈人北撤之后,很可能盘据河东、河北北部不去,最快可能会在十月秋暮再次悍然南侵,我们要竭尽全力为此多做些准备……”
“满足赤扈人提的所有条件,也极可能仅多拖上五六个月?”钱尚端震惊问道。
钱尚端身为士臣,一直以来也算不上多坚定的主战派,有时候还难免随波逐流,此刻内心深处难免对“和议”存有一些幻想。
当然了,他在外人面前知道跟景王赵湍保持一致,也只有内部诸人坐下来议论时,还是会将心间的一些疑惑问出来。
“我们且不说朝中是不是有人暗附胡虏,但只要西军裹足不前,朝中又主动派出大臣求和,赤扈人是不是彻底清楚朝中求和是何等迫切?在这种情况下,赤扈人会索取怎样的条件,才会假意同意从河淮撤军?”徐怀看向钱尚端问道,“钱郎君,倘若你是赤扈汗王会开出怎样的撤军条件?”
“舍去大量钱帛那是肯定的,”钱尚端蹙眉思虑道,“而此时除进入河淮的赤扈兵马外,其犹有兵马围太原、定州、雄州,赤扈人多半会要求朝廷割这三镇相让吧……”
“钱郎君所言甚是,我倘若是赤扈人,也会要求割占太原、定州、雄州三镇,”徐怀说道,“倘若朝廷迫切求和,忍心将这三镇割去,那有没有能力在半年时间内,在太原、雄定以南建立起对赤扈人的有效抵御?而倘若没有抵御,赤扈兵马却还停留在太原、雄定之间,入秋之后为何不再次南下?难道他们尝足甜头,还不知道苦头是何滋味的狼子野心,真会得到满足吗?钱郎君可不要忘了,赤扈人此时在太原还有数万精骑,一旦太原不战而陷落其手,待到再次南侵时,这部分赤扈骑兵也将齐驱而来啊!”
钱尚端默然不语,景王赵湍也是愁眉莫展。
徐怀说道:“赤扈人再次南侵是势不可免之事,殿下所能做的,应尽可能保全朝中愿战敢战的将臣,而他们才是大越最后的屏护与倚仗!”
很多事是徐怀此时无力更改的。
和议,非徐怀所能阻止;赤扈人撤军之后,景王赵湍被召回汴梁也非徐怀所能阻止;赤扈人的再次南侵,也非徐怀所能阻止。
不过,徐怀也能看到有些细微之处已悄然发生改变。
皇子不得干涉朝政的惯例,事实上已经被打破。
天宣帝即便再怯弱昏庸无能,也不可能在和议达成之后,就真以为威胁彻底解除、从此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事实上,联兵伐燕的彻底破产,赤扈铁骑蹂躏河淮,也必然严重削弱天宣帝对王戚庸、汪伯潜这些大臣的信任——当然,天宣帝最终倒向议和派,除了他根子深处的软弱无能外,也证明他对王禀等这些主战派严重缺乏信任。
在这种特殊时期,皇子干政,不仅不会成为忌讳,甚至有可能成为天宣帝内心深处最后不多所以为能靠得住的倚仗。
接下来徐怀希望景王赵湍所做的,就是利用张辛、凌坚、余珙、韩文德等人掌握守陵军,在朝中没有正式下旨停战之前,尽可能多的从侧翼袭扰虎牢关以西的敌垒——邓珪、杨祁业所部都可以直接编入守陵军,相信胡楷也会促成这事。
虎牢与巩县之间,地形不利骑兵驰骋作战,赤扈人也主要利用降附军大造营垒以堵西军东进之道。
守陵军背靠谒皇岭等有利的地形,避开赤扈骑兵,专挑战斗力不太强的降附军袭扰,可以抓住最后的机会,不断的淬炼,加强战斗力。
在和议达成、赤扈人撤兵之后,景王赵湍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巩县,可以请旨将守陵军编入京畿禁军,带回汴梁去;回到汴梁后,短时间争取出镇的机会可能渺茫,但要尽可能的保全主战派势力,特别是尽可能争取王禀留在汴梁,避免他被议和派排挤出京。
赤扈人再次南侵势所难免,但徐怀相信,王禀能留在汴梁,或多或少应能发挥一些作用;而徐怀也相信,在形势恶劣到一定程度,王禀应该能看到景王赵湍出京能为大越保留最大的希望。
也只有在王禀的支持下,徐怀才有把握在形势恶劣到极点时,还能够将景王赵湍护送出汴梁。
当然,这个前提是王禀到时候他人在汴梁。
徐怀他自己今夜已经跟郑怀忠、高纯年他们撕破脸了,留下来彼此难堪,而虏兵对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警惕,再从侧翼袭扰也难以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不想将精锐的桐柏山卒浪费在意义不大的袭扰战中,准备等将降兵俘卒从嵩山北坡收拢过来,就带回桐柏山——桐柏山还是太缺青壮了,这些降兵俘卒哪怕是带回桐柏山补充青壮劳力的不足,也好过当作功绩交出去。
……
……
与景王、钱尚端密谈到凌晨,徐怀才回营中,但还是没得休息,留卢雄在大帐里说话。
“王相他不愿意介入争嫡之事,因此,我们有些小心思,要瞒着王相,但短短十数日,谁又能想到形势会如此变化呢?”徐怀喝着热茶,跟卢雄说道,“我相信此时形势的恶劣,已能叫王相想到最为恶劣的局面会有多难看,而倘若抵御赤扈人难在猝然间得胜,倘若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相信王相也不会再坚持旧见……”
“你想我即刻回京见王相,劝说王相支持景王?”卢雄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
“劝说王相支持景王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劝说王相暂作隐忍——此时和议,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是始作俑者,但根本还在官家心思不定。议和已势所难免,特别是赤扈人撤走之后,王、汪必以奇功自居,王相性情介直,与之争吵,也难争得官家的支持,何不将最后的力气留在赤扈人再次南侵时发挥出来呢?倘若赤扈人再次南侵,王相却已经被王、汪之辈排挤出京,天下愿战敢战的将卒以及景王,到时候还能倚赖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