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罪大恶极,应当杖杀,余者驱逐出乌敕砦!”乌敕海说道。
“好吧,乌敕氏族人都在塬下栅寨,你们将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押到族人跟前,宣告其罪之后再施杖刑吧……”徐怀挥了挥手,示意乌敕海众人将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押去塬下行刑。
第一百四十一章 蕃兵营
“乌敕戈,你的名字乃是你父母求我所赐,你们甘当越贼走狗,那让我的鲜血沾满你们的双手;乌敕海,你腰间挎刀是谁所赐,你有胆便拿这刀给我一个痛快……”
随着木杖一下下狠狠的抽打下来,乌敕扈背脊早已经血肉模糊,他却还有一口气吊住没有咽下去,凄厉而嘶哑的咒骂着。
不过,乌敕扈他很快趴在地上再也叫不出来,就见他剧烈的喘着气,嘴角不断往外喷血沫子;而乌敕赤极、乌敕真川已经咽过气去。
“你看那些围观的乌敕氏族人,有不少人眼神闪烁,心存怨恨者也不在少,心里定是以为乌敕海、乌敕戈等人是受我们的蛊惑……”徐武碛眼神犀利,对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等乌敕氏的首领执行杖刑时,他则一直盯着刑场外乌敕氏族人观察。
虽说乌敕扈、乌敕真川父子及其弟乌敕赤极这些年在族内作威作福,造了不少孽,但不是所有乌敕氏族人都义愤填膺的痛恨他们的恶行,此时甚至还有不少人不满乌敕海、乌敕戈这些人“为虎作伥”。
徐怀对此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燕越边州之间的汉蕃矛盾长期以来都不能算特别尖锐,但既然在北征伐燕之前,被葛伯奕他们刻意激化起来,短时间内想要再缓和下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需要一个更强有力、更为广泛认可的权威才能做到。
而乌敕扈在乌敕氏内部作恶多端,但毕竟不是乌敕氏所有的族人都深受其害,甚至还有很多人跟随乌敕扈得了一些好处。
徐怀怎么可能指望所有乌敕氏族人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都转变过来,真心实意的归附于他们?
他三天前他将大部分乌敕氏族人都迁到塬下,仅留乌敕海等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愿为前驱赎罪的百余乌敕氏族人及家小在塬上,就考虑到这里面的区别。
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愿为前驱赎罪的百余乌敕氏族人,不管他们当中贪生怕死者占到多少,投机取巧者占到多少,又或者内心深处对部族上层充满愤懑的族人占到多少,但目前而言,这些人至少能为他们所用。
而这百余乌敕氏族人,共同审定乌敕扈、乌敕赤极等人罪责并施以刑罚,他们内部也会形成一个共同的意志,促使他们一头黑跟着桐柏山卒走下去。
至于其他的乌敕氏族人,徐怀压根就没有奢想什么。
“这么多人心思不定,我们在朔州的根基也不深,想要将他们控制好,还真是个问题啊!”徐武坤有些担忧的说道。
“在乌敕戈、乌敕海这些人的基础上再多争取吸纳一些蕃民,但西山范围之内的绝大多数蕃民,包括大部分乌敕氏族人在内,都是要驱逐出去的——我压根就没有想着要收服或控制他们。我们没事去背这个大包袱干什么?”徐怀说道。
“驱逐去哪里?”郭君判问道,“驱赶其他人还好,但乌敕氏族人畜产基本上都宰杀了,驱赶出去就没有活路;而真要将他们都强行驱赶出去,留下来的人心思也会不稳。”
“鸦爷以前当土匪,可不会考虑这些琐碎问题啊!”徐怀笑道。
“咱现在不是都正儿八经成为大越朝的禁军将领嘛?”郭君判嘿然笑道。
桐柏山早年那些落草为寇的,要么作奸犯科受州县通缉落草,要么是走投无路,大多数人都自身难保,很难顾念家人、宗族,但他们此时在西山想要真正的吸纳一批蕃民健锐为己所用,仅仅是收留他们的家小,其实是远远不够的。
而徐怀治桐柏山卒,看似军法执行严苛,但却是从根本上抛弃残忍治军的那一套。
潘成虎、郭君判他们虽然半辈子落草为寇,但思维方式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驱赶,第一不能往阴山方向驱赶,将来叫他们为赤扈人所用;也不能乱糟糟赶去西边党项人的地盘——党项人有可能不接收他们,将他们压制在边境线上任其自生自灭,这样反而会叫他们再次凝聚起来,反攻西山,”徐怀说道,“不过,我想萧林石那边应该有能力,也应该乐意消化这些蕃民……”
“往应州方向走?”郭君判不确定的问道。
“嗯,”徐怀说道,“赤扈人介入的痕迹已经相当明确了,不管大越会不会对云朔再次出兵,赤扈人的骑兵主力这个秋天很可能就会按捺不住南下了。朔州城内的胡族妇孺,我也会尽快安排分批南下或就地进行疏散。我们要尽可能保证桐柏山卒的机动性,不应该被规模庞大的附属人口所拖累——”
“也是,我们一开始进军西山,目的就是想打通西山通道,只是猴儿坞一战打得太过顺利,想法就忍不住有些恍惚起来了,”郭君判感慨道,“这或许才是兵家大忌!我们真是白混了大半辈子,这些简单的道理,竟然都想不通透!”
“古往今来,哪里有多少人能想通透,绝大多数人还不都是过得浑浑噩噩?”徐武碛笑道。
桐柏山卒的根在桐柏山,在赤扈铁骑势不可挡的席卷过来之时,徐怀能率领绝大多数桐柏山卒成功跳出去,就是胜利。
萧林石跟他们却不一样。
契丹实际上已经灭亡,西京道、南京道看似还残喘延息,甚至还想在析津府拥立新帝,但燕云诸州汉民、渤海人以及诸蕃杂虏已经占到绝大多数,真正隶属于契丹八部的残族可能就剩几万人。
萧林石想要保住契丹一族的血脉,仅仅率领三四千契丹兵以及万余蕃兵逃出去,有什么意义?
萧林石他们此时正秘密筹备的,是争取率领更多的、习惯逐水而居的族人西迁;而他们消化、吸纳西山蕃胡,也天然有着比桐柏山卒强得多的优势。
而到这一刻,西山蕃胡还声称奉西京之令袭扰朔州,徐怀不滥杀无辜,将西山蕃胡赶去往名义与西京还是一体的应州,也无人能说他的不是。
乌敕氏族人虽然都丧失了维持生计的畜产,但到应州之后就会受到接济,而留下来的乌敕戈、乌敕海这些乌敕氏族人,也不会觉得他们残忍或心怀愧疚,从而心思动摇。
“要是有可能吸纳更多的蕃兵,对我们增强实力还是很有好处的,所以我不打算急着将乌敕戈、乌敕海他们打散分拆到各营去,想独立新增一部蕃兵营,”徐怀跟徐武碛、徐武坤、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说自己的想法,“鸦爷要是不觉得辛苦,你来统领这支蕃兵营?”
“……”郭君判知道统领百余人规模的蕃兵营,实要比统领其他三五百名桐柏山卒难太多,但也是挠挠脑袋应承下来。
徐怀看到乌敕扈等人受杖刑已经咽过气去,招手将乌敕戈、乌敕海等人唤到跟前来,说道:“对愿意追随我们的乌敕氏族人,我们一定会进行妥当的安排,但我们也看到对乌敕扈等人的审罪,乌敕氏还有很多族人心存不满。我说这些,并非要对这些人搞什么清算、清洗。我虽然不惮杀戮,但也绝不滥杀无辜。我就是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乌敕氏有些族人不愿归附我们,我们将他们强留下来,大家心里都不会痛快。我现在打算打开猴儿坞方向的出口,放他们去投应州——你们觉得如何?”
“军侯仁慈!”
乌敕戈、乌敕海等人心里也清楚,绝大部分赖以为谋生的牲口都已屠宰,徐怀即便不搞大清洗,哪怕仅仅将乌敕氏族人留在西山之中放任不管,绝大多数人都会饥困而亡。
放他们去投应州,可以说是最大的仁慈。
乌敕戈、乌敕海也无意去求徐怀会收留心存怨恨的族人,但他们也不忍心看着这些族人饿殍于野。
徐怀说道:“你们既然都没有意见,那我这两天就安排那些想要离开的乌敕氏族人带上一些盘缠、干粮离开。另外,我会向上峰请命在天雄军第十厢新增蕃兵营,以郭君判为指挥使,你二人为都将,率领乌敕氏蕃兵听候节制——我另外会安排两名军虞候协助你们整饬军纪。你们要清楚,在朔州,即便是我有违军纪,也得接受处罚。蕃兵营也没有多少时间进行整顿,这两天可能就要你们出动,直接进入偏关河下游。”
既然要将西山蕃胡残部往东赶去应州,徐怀当然是要从西面、北面封住他们西逃、北逃的通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善意
西山蕃胡本身就只是一个小规模的部族联盟。
猴儿坞一役,两千部众或俘或毙,而乌敕氏也都不得不举族开砦投降,西山十三部蕃胡的根基就算还没有被连根拔起了,也己经是摇摇欲坠了。
剩下千余蕃骑虽然从猴儿坞峡口逃走,但莫突部已经没有能力及声望约束诸部,这千余蕃骑很快就解散各归其部。
在乌敕氏举族开砦投降期间,西山之内的其他蕃部自然是加倍的惊惶难安,有动作快一点的,已经拖家带口,驱赶着成群的牛羊往阴山方向逃亡而去,想着距离凶残难敌的朔州兵马越远越好,没有再有胆量跑到朔州城下找不痛快了。
不过,大多部分蕃民,又或者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哪怕是死到临头都很难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因此在新设立的蕃兵营与桐柏山卒第三营,越山越岭穿插到白罗冲北部的黑雁塬、营盘峁、平梁沟一带,切断西山诸蕃往阴山南麓逃亡的通道时,大部分蕃民都还滞留在西山之内;他们也不敢,或者不奢望聚集千余残兵败将,还能突破桐柏山卒的封锁。
当然,哪怕西山蕃胡根基已经被动摇,彻底丧失主动出击的能力,但一座座蕃部坞砦修筑在西山险要的塬峡之中,有成千上万蕃胡男女老少相守,徐怀想到一座座去强攻下去,却也是费时费力。
而汉蕃矛盾尖锐,短时间内难以缓和,在兵临砦下进行彻底的围困之前,想要令这些蕃部无条件投降,也同样困难……
……
……
四月下旬,西山终于下了几场豪雨,干涸的沟冲之中山洪四溢,西山东麓大大小小的溪河,多数汇聚到偏关河之中,然后再汇聚到水势更为浩荡、从北往南穿过晋陕大峡谷的黄河之中;西山北麓的苍头河(浑河),水势同样浩荡。
白罗冲乃在西山东麓几条支系溪河汇入偏关河的交汇之地,在干旱、黄土漫天的西山,乃是不多见的水草丰美之地。
莫突部在此栖息已有一百多年,族众繁衍四千余人,在白罗冲附近据险峻塬谷修筑三座坞砦。
在人烟稀少、万里辽阔的荒漠、草原之上,莫突部规模已经不算太小,但猴儿坞一战,莫突部近五百健锐或俘或死,损失之惨重可以说是令莫突部上上下下痛彻心扉、痛彻骨髓。
不要说其他西山蕃部了,即便莫突氏内部,对渠帅莫突顿利频频纠集诸部挑衅、袭扰朔州以及最后近乎孤掷一注聚兵围攻猴儿坞的决定,也都陷入深深的质疑及不信任之中。
四月的最后一天,百余皆披青黑色铠甲的骑兵从东面的长沟穿过,来到莫突部赖胡儿砦前。
陈子箫驱马直逼赖胡儿砦墙之下,手挚令箭,朝墙头喊去:“固城郡主萧燕菡及应州将韩伦、邬散荣在此,奉西京群牧、应州刺史林石大人军令前来督管防务,莫突顿利,你速速打开砦门!”
十数年前西山蕃胡受党项人暗中挑唆叛乱,萧林石在镇压叛首部族后,对其他部族还是以招抚为主。
这虽然给了莫突等部休生养息的机会,但同时也令萧林石在西山蕃胡内部一直都拥有较高的声望与威慑力。
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在率百余人马从朔州北部的榆树冲山口进入西山抵达赖胡儿砦之前,也紧急做了一些联络工作,确认还是有一些人愿意在当前时刻下效忠或想着托庇于萧林石麾下。
莫突顿利率部站在寨墙之上正惊疑不定,下面就已有人打开寨门,迎接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进入砦中。
局势越发险恶,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说服、斡旋上,进入赖胡儿砦,萧燕菡、陈子箫当即就下令将莫突顿利等人扣押起来。
十数名披甲健锐一拥而上,将莫突顿利身边迟疑惊慌的扈卫往后驱赶,将莫突顿利及其子莫突祁按倒在地,拿绳索捆绑起来。
“我奉西京防御使司军令袭扰朔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敢拿绳索缚我?”莫突顿利正值野心勃勃的壮硕之年,天生神力的他被四名健锐从背后摁住,犹挣扎着要站起来,嘶声质问。
“西京防御使司着你袭扰朔州,但你又何故聚集西山诸部有限的健锐去强攻猴儿坞,却最终落得伤亡惨烈的如此下场?你以为忠心耿耿,就不用为如此惨败承担罪责吗?”陈子箫盯住莫突顿利厉声喝问,“你也莫要在我面前狡辩什么,将你押去应州,到林石大人面前自会给你们说话的机会。”
莫突顿利看左右族人对他们被捆绑起来竟然大多数都无动于衷,大叫道:“契丹大势已去,你们……”
“堵上他的嘴!”陈子箫吩咐道。
左右健锐眼疾手快,当即各扯下一角袍衫将莫突顿利等人的嘴堵上,不叫他们再有吭声的机会。
赤扈人没有正式大举南下之前,还希望越廷能出兵进攻燕蓟及云朔等地,因此即便暗中收买莫突顿利等人,也不会叫他们在部族之中大肆声张。
西山十三部蕃胡,绝大多数族人这次都以为是奉西京防御使司的命令进袭朔州。兼之举族往西往北逃亡的通道也被桐柏山卒堵死,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率百余披甲健锐在内线接应下,直接闯入赖胡儿砦,绝大多数的莫突部族人心里完全滋生不起抵抗的念头。
现在陈子箫直斥莫突顿利要为猴儿坞惨败担责,还要将他押往应州治罪,原本对惨败就滋生不满跟怨念的莫突部族人更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没有人帮他们说话,更不要说与萧燕菡、陈子箫带来的披甲健锐起冲突,将莫突顿利等人救下来了……
……
……
比预想中更为干脆利落的控制住莫突顿利等人押往应州,而莫突部内部还有一些人仍然忠于萧林石,作为新受命的渠帅(酋首)控制住莫突部,陈子箫就与萧燕菡直接赶往乌敕砦去见徐怀。
与两个多月前往朔州见徐怀,萧燕菡此时的心境感受已截然不同。
两个多月前,临潢、大定等腹地接连失陷,汗王又沦为赤扈人的阶下之囚,燕蓟、云朔刚得大胜,却来不及欣喜便陷入惊惶及混乱之中。
所有人都是那样的焦躁难安,茫然不知出路在哪里。
当时萧林石不以为前往析津府议立新帝会给契丹带来什么转机,主张西迁,但当时朔州城还在南朝兵马的控制之下,西山蕃胡又基本独立于西京道之外不听使唤,即便想西迁也没有办法。
不要说越廷及赤扈人对云朔地区已经形成的南北夹击之势,不要说萧辛瀚、李处林等人心思游离不定,单单是朔州及西山蕃胡两头拦路虎他们都未必能摆平,十数万族众谈什么西迁?
而萧燕菡一直以来,都觉得徐怀因为自己的身世之故,必然不会效忠于越廷,对他们也多半居心叵测,但就当时的状况,他们完全没有信心能强攻下桐柏山卒驻守的朔州城。
桐柏山卒刚攻入西山时,萧燕菡当然不会以为徐怀窥破他们西迁的意图,有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不过,猴儿坞一役之后,徐怀放一部分乌敕氏族人来投应州,不仅有意放开朔州北部从榆树冲进西山的缺口,甚至还分兵绕到白罗冲的西面、北面;而恰恰是徐怀此举事实上彻底斩断西山十三部中间派势力的其他选择,只能重新托庇于应州麾下。
这可以说是他们毫无阻碍就成功扣押莫突顿利等人,控制住莫突部的一个关键因素。要是莫突部族人认为还能往西或往北,逃离朔州兵马的威胁,很难想象他们此行会如此的顺利。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徐怀不仅早就洞悉他们意欲举族西迁的意图,甚至不惜在如此艰难的时刻,还直接出兵进攻西山,帮他们打通西迁通道。
而事实上他们在控制住莫突等部之后,再分兵进驻西山东北麓塘子山与大堡山之间的参合口(杀胡口或称西口),在那里抵挡住越过从阴山以东南下的赤扈骑兵,迫使赤扈骑兵只能从大同北面的缺口南下,这不仅能保障西迁通道的安全,还能促使大同附近的部族随同他们一起西迁。
从这一刻起,萧燕菡内心再多的不甘、不情愿,也无法再去质疑徐怀的善意。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