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徐心庵组织人手,先在两翼结盾阵,然后用步弓射杀对方的马匹,迫使对方不敢在无险可遮挡的谷中拖延下去,不得不即刻突围。
岳海楼始终没有回应徐怀的辱骂,在众人簇拥下,只是神色阴沉地盯视左右暗沉的谷地。
即便徐怀身边有三四十名精锐暴露出来,但不意味其他逃难人众里没有混杂伏兵,也不意味着谷口外就一定没有伏兵。
不过,看着一匹匹战马被射杀,而他们这边以弓弩对射,又很难对居高临下的徐怀等人形成威胁,岳海楼咬牙下令:“分作三队,准备往峡口突围,左右小心峡口还有伏兵!倘若打散,众人都往葫芦岭聚集,谁都不得私归岚州或雁门!”
……
……
峡口外侧确是有埋伏小队人马,但不到二十人。
也是人数太少,徐怀不愿折损太多,并没有试图强行封堵峡口将岳海楼这些人都拦下来,最后也仅仅是踞峡口高处,趁其不备用弓弩将五人射下马,便草草了事,看着三十余骑纵马逃走。
徐心庵安排人手,除了将七名伤俘捆绑起来,将余下十一具偷袭者的尸体聚拢过来,还将无辜惨遭无妄杀戮、受伤不起的逃难路人聚拢起来进行包扎救治。
徐怀看向葛伯奕众人所在的宿营地,见他们还缩在数辆囚车围合的障碍物之后,心里冷冷一笑,扬声问道:“经略使现在还不敢出来见我们一见,难道这时候还怀疑徐某有什么歹心不成?”
葛伯奕看身旁押送役卒及随行家将三十余人,因为被铠甲盾牌遮护,被射杀六人不提,被射伤十六人此时也急需包扎救治,剩下包括六名待罪将官外,总计也就十五人还完好无损。
葛伯奕心里清楚,峡谷三面高崖,要不是徐怀早就埋伏在这里,他们绝逃不过岳海楼的毒手。
而徐怀倘若这时候还执意要扣押他们,他们也没有挣扎的余地。
当然了,葛伯奕此时还是经略使,仅仅是对西路军的统制权被王番夺走,徐怀既然在此设伏阻拦岳海楼对他们下毒手,哪里还有必要再加害他们?
此时唤他们过来,无非是不想空手而归,想从他们这边索取些好处罢了。
想透这些,葛伯奕才整理衣襟,与葛钰等人从囚车合围后往徐怀这边的宿营地会合过来。
走进跟路旅没有太大区别的宿营地,见徐怀蹲在地上查看死尸,葛伯奕清了清嗓子,拱手说道:“多谢徐都将相救,以往我等对徐都将实多有误会!”
徐怀回头瞥望葛伯奕一眼,目光又落在葛钰这些人身上,吩咐徐心庵:“将这些待罪之人都捆绑起来——叫他们一个个提着刀子乱走,大越王法何在?”
“你!”葛钰指着徐怀的鼻子急道。
“将葛钰他们都捆绑起来。”不待徐心庵着人上前动手,葛伯奕便先下令门客将葛钰等待罪数人都捆绑起来。
他吃不透徐怀到底什么性情,但朔州城下那一幕他到死都不会忘。
他葛伯奕身为经略使,自囚于州狱也是演戏给世人看,没有朝廷诏文,谁不能夺他经略使之职,但葛钰等人却又明明确确是待罪之身——葛伯奕此时要是还以为徐怀不敢对葛钰等人下手,他这一辈子就白混了。
看到葛钰等人都被捆绑起来,徐怀才跟葛伯奕说道:“经略使,你过来看看,是否有脸熟的面孔?”又看向葛伯奕身后被捆绑住的葛钰等人,说道,“你们也过来认认!这可事关你们能不能减轻些罪责!”
葛钰直挺挺的忤立在那里,咬牙切齿,但其他几名侍罪之将却都很清楚,要是能从这些死尸及几名伤俘身上,证实今日确实是岳海楼对葛伯奕行刺,意义绝对非同小可。
“此人是岳海楼身边的陈泰,曾在靖胜军任指挥使,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二位不知道姓名,但岳海楼前往朔州、大同,他们皆有随行……”
徐怀虽然此前也跟岳海楼同往朔州、大同,但在大军之中,他都没有机会跟岳海楼打几次照面,当然没有机会认得他身边的人。
然而在整个突袭大同的进程中,岳海楼都始终紧随葛怀聪身侧,在行辕之中参与机谋,葛槐、葛钰等人对岳海楼身边的随扈侍从,都还是能认得出脸的。
很快又有两具死尸、一名伤俘被辨认出来。
“我刚才听从经略使说要上奏我有通敌之罪,可否借经略使的奏折一观啊?”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看向葛伯奕问道,“又或者经略使此时还以为徐某人有通敌之嫌?”
现在能找到更好的背锅侠,葛伯奕发神经病还会继续咬徐怀,当即从怀里取出奏章,直接扔篝火之中,说道:“葛某受奸佞欺枉,误会徐都将,这奏折不看也罢,丢煞人也……”
“我等闻听岳海楼欲对经略使不利,特奉朱沆郎君命令前来营救,这是朱沆郎君的令函,还请经略使写一封回执,令我等回去好复命!”葛伯奕这种人物毫无节操可言,徐怀怎么都要防备他有可能随时会反咬一口,当即示意徐心庵将笔墨伺候好,要葛伯奕当场写下回执。
“徐怀,你莫要欺人太甚!”葛钰见徐怀得寸进尺,竟然要挟他祖父写下字据,都快气疯掉了,咬牙切齿的骂道。
徐怀只是瞥了葛钰一眼,没有理会他,平静的示意徐心庵将笔墨递给葛伯奕。
葛伯奕却无犹豫,接过笔墨,直接将纸张铺山岩上给徐怀写了回执。
最关键的当然还是在回执里注明岳海楼率众冒充契丹骑兵屠戮路人、行刺于他的事,葛伯奕临了还取出他经略使的大印盖上,说道:“徐都将这可满意了?”
“照理来说,我们将刺客逐走,便算是圆满完成朱沆郎君交待的差遣,但倘若经略使希望我们护送去太原,又或等到葛家族兵来援,那就是额外的差遣,得加赏才行啊!”徐怀将葛伯奕写就的回执,等墨迹稍干,才收入怀中,慢悠悠的说道。
“徐都将请说。”葛伯奕心里很清楚,岳海楼一行人未必逃远,很可能还觊觎一侧,他们没有徐怀的保护,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候到新的援兵,更不要想这时能直接安然前往太原。
“就是麻烦经略使签署一封调令,着唐州州吏陈碛率滞留太原之唐州厢军,前往朔州御敌……”徐怀说道。
唐州两营厢军滞留太原,照理来说不编入北征伐燕军序列,也不归河东经略使府管辖,但徐怀与徐武碛持葛伯奕的手令,还真不怕两名厢军指挥使还能倔着性子不从。
见葛伯奕有所犹豫,徐怀说道:“经略使当然可以随时撤回这封调令,但我希望经略使能明白,我桐柏山众人是视蔡铤之流为仇寇,但对大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倘若我们能守住朔州不失,相信对经略使、对葛家也应该是有利而无害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问案
葛伯奕自囚于州狱,只是摆出请罪的姿态而已,但只要朝廷罢黜诏令一日未下,他就仍是河东经略使,河东诸州最高军政长官。
葛伯奕于吕梁山中遇刺,虽说这消息比不上天雄军覆灭于大同来得那么惊天霹雳,却也掀起滔天波澜。
杨广故道东起天门关,于吕梁山腹地又主要经过乾蚀谷,遂又名天门关道或乾蚀谷道,原本就狭窄曲折,又为惊惶失措的逃难人众塞堵。
知州郭仲熊、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与苛岚县令、横梁岭巡检使等人得信后,也是拖到次日晡时才陆续赶到出事峡谷。
葛伯奕离开岢岚城时,为示请罪的诚意,将一干亲卫扈兵以及葛族家兵都留在岢岚城里,得到消息再焦急,但路途拥塞,也是拖到与州衙增援兵马一起赶到遇刺峡谷。
篝火早已熄去,灰烬随着一阵阵打着旋儿的寒风在峡谷里起舞。
郭仲熊天塌下来一般,怔站在崖谷之中。
七名伤俘捆绑得结结实实,嘴巴塞上布条,想自尽都没有可能;十一名刺客尸体工工整整的摆放在宿营地里。
押送葛伯奕及葛钰等人的队伍,除了七名役卒、九名葛族家将死于行刺事外,岚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最终也是伤重不治,血尽而亡。
此外,还有三十七名从岚州逃往太原的避难旅人,遭无妄之灾,惨遭刺客刀弓杀死;而受刀箭创或仓皇间踩踏、跌入沟崖的伤者,更是多逾百人,相应的苦主都还在峡谷中等候。
“郭郎君,这些贼人太过狂妄大胆,竟然冒充贼虏行刺老夫,要不是监军使院徐都将率部相援,你们赶过来就只能替老夫收尸了——可恨这些贼人心狠手辣,竟然还牵连这么多的无辜路旅,我们倘若不将幕后黑手揪住,天理何容?”
葛伯奕这时已除去囚服,换上甲衣戎装,枯峻老脸在霜白须发衬托下,还是能装出几分威势来,按刀坐在宿营地里,将怔然发愣的郭仲熊等人喊到身边,说道,
“路途拥塞,郭郎君你们过来太晚,老夫不会怪罪你们——这几名生擒的贼人,此时还没有开口,老夫也不便滥用私刑,还要请郭郎君与录事参军、司理参军一并审问侦办。其他被卷入此案中的无关路旅,老夫在等待郭郎君你们过来前,已着人给诸多苦主录了证词。诸多形迹都表明枢密使府上私宾、前靖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岳海楼牵涉此事,还望你们彻查清楚!”
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皆有问狱之权。
而照朝廷敕令,州内发生大案,也应由录事参军、司理参军等人先负责侦办审讯;待查明案情原由之后,再由司法参军检选对应的法条交由知州、通判裁决。
不过,这次行刺案,葛伯奕当然不可能交由郭仲熊他来裁决,这时候只是吩咐他与荀延年、钱择瑞等人一起就地侦办、突击审讯案犯,将矛头先指到岳海楼的头上再说。
徐怀也是这个意思。
蔡铤作为主战派的首领,牵涉面太广,朝野无数人的前程及身家性命,都跟蔡铤捆绑在一起;而此时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在朝中还没有失势。
任何案件牵涉到蔡铤头上,即便是官家都会有种种顾忌,他们倘若直接将矛头指向蔡铤或刘世中这样的主战派核心将臣,无疑是极不明智的。
而他们就算将矛头指向岳海楼,这时候也不会直接斥指他有通敌之嫌,反正先咬死他与葛伯奕遇刺案脱不开干系。
待这一步完成之后,下一步就是将伤俘以及包括诸多尸体在内的人证物证,统统押送往太原府转交提点刑狱司查办,后续还怕牵连不到岳海楼通敌、投敌的罪名上吗?
“荀延年、钱择瑞遵经略使令。”郭仲熊还是默不作声,荀延年、钱择瑞则异口同声说道。
钱择瑞与蔡系并无瓜葛,对这件案子自然公事公办,没有必要冒风险在葛伯奕面前替蔡系做什么手脚;即便在他看来,葛家不管怎么推卸罪责,天雄军三万兵卒葬送于云朔,这就已经注定了葛家的失势。
录事参军荀延年更是与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交好,还第一时间将其仓荀廷衡送入监军使院,送到王番身边为吏。他赶到现场,第一时间就从死尸里认出陈泰等人都曾随岳海楼多次出没州衙,认出其中一名伤俘乃是蔡铤主持西北军务时身边的一名军吏。
他当然绝无道理帮蔡系掩饰什么。
不过,葛伯奕前脚刚在朔州被王禀、王番掳夺军权赶走,后脚为岳海楼率部刺杀,却又是朱沆遣徐怀带人及时援救,荀延年心里对诸事也实在是有些迷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啊?
而荀延年一早在州衙时,除了葛伯奕、徐怀派人赶来传信外,还有少数逃难路旅仓皇折回苛岚城到州衙报案。
这些人对行刺案的描述就多多少少有些稀奇古怪了,还提及徐怀竟然是前靖胜军都统制王孝成之子等事。
荀延年赶到案地,见过葛伯奕之后,见宿卫营里有不少甲卒,却不见徐怀的身影,待钱择瑞与失魂落魄的郭仲熊走开,按捺不住心里的困惑与惊奇,小声问葛伯奕:“敢问葛相公,徐都将怎不在此地?”
“徐都将奉朱沆郎君令援救本府,将刺客逐走之后,本府另有要事交办于他,徐都将此时赶去太原了!”葛伯奕说道。
见葛伯奕无意吐露交办什么事给徐怀他们,荀延年也只能揖过礼,先去侦办行刺案……
……
……
太原作为河东重镇,立朝之初就升州(并州)为府,作为河东路监司驻地,也是黄河与太行之间最为富庶繁华之地。
汾水堤残坝废,难行大舟,但主要渡口码头还保留着,渡船也主要沟通汾水东西两侧的商旅——这些渡口码头也陆续发展成太原城外的主要镇埠。
榆林坞位于太原城南的汾水河畔。
孔周、刘武恭二人坐在一座临水的茶肆里,腰刀随意搁在方桌上,两人看着有不少人正行色匆匆的从太原城南下。
天雄军覆灭于大同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仅岚忻等地的士绅、富户络绎不绝的从北面逃来太原城,太原城里也有很多人匆匆拖家携口南逃。
这叫陈碛失踪后被困在太原、不得擅自率兵马返回唐州的孔周看在眼里,很是不屑:“这些胆怯如鼠的家伙,要是太原城都不能叫他们足够心安,还能逃到哪里去?”
“此前谁能想到天雄军会败得这么惨?一切都没有定数的,你以为虏骑南下,太原城一定就能守住?”刘武恭摇头说道,“此前要不是我百般劝告,你不是差点受那陈碛鼓动跑去请战?真要是如此,你我二人还能悠哉在此饮茶,对这些路人胆不胆怯评头论足?”
“身为武吏,当马革裹尸,即便战死,也比此时进退不得要强!还整天受都部署司的鸟气!”孔周愤恨叫道,“我不管太多,再过三天都等不到州衙的文书,我便率部南返。陈碛那厮无缘无故销声匿迹,谁知道他是躲起来,还是逛窑子被人阴了?反正我问心无愧,回到唐州也不畏审问!”
在这个节骨眼上,两营外州厢军滞留在太原城外,河东经略使府所辖的都部属司,不是将其拒之在城外,就是不闻不问的——除了派人盯住他,还每日都有军吏过来催促他们赶紧上路。
孔周的性子急,几次派人寻找陈碛踪迹无果,就想率部先回唐州再说。
却是刘武恭百般劝告,甚至也是刘武恭将这次私携货物出售得利拿出来,补贴千余人马在太原城外勉强吃住,当然也少不了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再有三五天,董知州也该遣人来太原了,”刘武恭叹气道,“你也别说浑话,这世间有太多事不是你没有做就能解释清楚的——我们不等董知州令谕,就这么率部回去,却什么事都解释不清,能不能保住项上头颅,真是难说啊!”
这时候有十数骑驰到茶肆前猝然停下来,马背上的骑士皆披甲执锐,背负大弓强弩,袍衣上还沾染斑斑血迹,有着震慑人心的杀伐气势。
孔周、刘武恭初时也是心惊的盯着这些人的兵甲。
待看清楚徐武碛的脸,孔周胸臆间的怒火腾的烧燃起来,从窗户直接跳出去,就要上前将徐武碛揪下马痛打一顿:“日你娘,你龟儿子这些天逃哪个婆娘骚裤裆里去,怎么不叫那个骚奶子将你憋死!”
“唰!”
看有人偷袭徐武碛,三支锋刃雪亮的长矛便挡在孔周身前,阻止他靠近徐武碛;两翼的骑士更是第一时间掣出长弓,对准突然从茶肆跳将出来的这名大汉。
“呀!”孔周吓了一大跳,以脚掌击地,身子瞬时往后腾退数尺,拖住茶肆支在檐下的一张方桌横在身前,遮住随时会射来的利簇。
“住手。是自己人!”
徐武碛示意左右收起弓矛,与徐怀下马来,一脚将孔周挡在身前的那张方桌踢碎,说道,
“我奉河东经略使葛伯奕令,征调唐州押粮厢军前往朔州驻防,你们奉不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