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葛怀聪、岳海楼以及朱沆这时候都将希望寄托在刘世中、蔡元攸派兵增援上。
萧林石他是看不起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但此时也绝不敢断定就他们不会派援兵赶来。
从应州城东南的黄水河南岸到大同城,相距百余里。
中间隔着黄水河、恢河,两条河流入冬之后水位都很浅,即便这时候河冰还没有冻结实,骑兵却可以直接涉水而过。
胜德门城楼目前是垮塌下来将城门洞堵住,但火势午后就彻底熄灭了。
天雄军在西城有四万兵马,受限于空间狭窄,大部分人马都无法派上战场,只能轮着派人上阵,这时候也能腾出充足的人手,将封堵胜德门的砖石残木都挖掉。
这并不是多费劲的事。
就像徐怀在北城墙靠西北角楼造一条登城道,满打满算只要拆二万担砖石、木料填进去就可以了。
这并非一项多艰难的任务。
不过,萧林石显然也没有指望凭借垮塌的城楼,就能将胜德门完全封住,他将一千多精锐骑兵部署在西城胜德门外的树林边,不仅始终没有撤走,甚至还从城中组织精壮蕃民,在胜德门外部署防线。
在没有增援接应,又没有大批重型战械配合,天雄军即便能及时清除封堵胜德门的障碍物,但面对一千精锐骑兵的封锁、拦截,如何从两三丈宽的城门洞杀出,并在城外站住脚?
顶着对方精准射来的箭雨,每次从狭窄的城门洞派出一两百步骑,与精锐敌骑在胜德门前野战吗?
不过,只要刘世中、蔡元攸能从应州调派五千骑兵过来,将胜德门外的胡骑赶走,重新掌握大同城外的主导权,令胜德门重新贯通起来,即便无望歼灭城中反抗蕃民,天雄军还是有机会从容撤出的。
这时候除了徐怀,没有人能断定援军一定不会到来。
所以萧林石不敢松懈,希望更早摧垮天雄军的意志。
除了在胜德门外部署防线外,反抗蕃民午后也从两翼频频发动攻势。
反抗蕃民显然也不会忘了南北城墙是两条极佳的进攻通道。
谁能获得南北城墙的控制权,还可以居高临下射杀城下之敌,从而获得更大的优势。
徐怀此时当然不会容忍别人染指北城墙的控制权,通过朱沆向葛怀聪强硬要求监军使院自行负责北城墙及驻院附近的防御。
特殊时期,监军使院除了有权力征调关押的犯禁兵卒参加作战外,监军使(兵马都监)作为正儿八经的副帅,直接节制诸部兵马,也是完全合乎规矩的。
葛怀聪之前排斥、压制监军使院,是厌恨监军使院对他的牵制,不喜朱沆对他指手划脚,但此时他却是巴不得朱沆及监军使院能帮他分忧。
在他看来,监军使院作为战事设置的机构,战事一旦完结,就会随王番归京而撤消,他也完全不可能担忧监军使院能一直插手天雄军的统兵权。
在他看来,就算他葛家同意,朝廷也不会容许破坏祖宗规法的存在。
从北城墙第五座马面墙战棚往东,城内外区域都落入反抗蕃民手里。
而蕃民多擅骑射,城墙上又太过狭窄,即便用大盾遮护严实,也无法避免反抗蕃民投掷石木伤人。
徐怀手里能用的精锐兵马有限,容不得损失太多,他最后就选择在第五座马面墙战棚据守,用偏厢车、拒马等障碍物在前面封堵城道。
除了二十张神臂弩,徐怀还将到大同后紧急组装出来的两架床子弩,一架小型冲车,置于战棚之内,压制反抗蕃民接近。
徐怀同时还在紧挨着北城墙第五座马面墙战棚下的巷道前建立防御。
无论是城墙,还是巷道,都仅有两到三丈宽,只要提前部署冲车、偏厢车,除非对方有相应的战械进行对冲,或许大规模拆除两侧的屋舍,在阵后架上投石弩,要不然仅用人力是极难攻克的。
没有外援,天雄军始终被压制在西城,攻陷内城又无望,徐怀预计葛怀聪撑不过两三天就会想着逃命。
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还不担心萧林石能紧急组织匠工制造战械来强攻这边。
而徐怀这么做,除了要彻底控制西北角楼下方的小块区域外,除了要让新编的六百桐柏山卒,以新的编队适应战场外,更为重要的,是要叫天雄军诸部桐柏山卒进一步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除开沿西大街组织兵马强攻内城外,天雄军与反抗蕃民在南北两翼利用二十几条街巷进行对峙作战,监军使院所负责的对峙阵地,可以说极为狭窄。
这时候天雄军在其他对峙战场以结阵防御为主,就怕动静太大,吸引蕃民精锐来攻,徐怀却将原先置于角楼里的那座战鼓,摆到第五战棚前,“咚咚咚”的敲个不停,风骚无比,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这边。
入夜之后,徐怀还是在北城墙上点燃十数堆篝火,组织夜战。
徐怀看得很清楚,萧林石直接掌握的精锐骑兵,一方面要在胜德门外建立拦截防线,另一方面他在恢河北岸哪怕是故布疑阵,吓阻东路军北援,也要留下足够的机动兵马。
这意味着萧林石能直接派入大同城、组织蕃民反攻的嫡系精锐非常有限。
蕃民士气旺盛,又擅骑射,压住士气涣散、掺杂大量老弱病残的天雄军打没有什么问题,但此时还没有能力啃硬骨头。
反抗蕃民里,特别还是缺少能步战攻坚的精锐——这本身就不是以骑射著称的游牧民族所擅长的。
萧林石也不可能在这些部族避祸大同城之前,就装备用于步战攻坚的战械。
北城墙搞得声势越盛,萧林石越不可能轻易拿出宝贵的精锐,在这么狭窄的对峙战场白白消耗掉。
萧林石的初衷,也绝非要跟大越兵马拼个你死我活。
他能够在更大范围的对峙战场上,一步步稳扎稳打的挫击天雄军的士气,一步步积攒更多的优势,特别此时正是他借助对峙战事组织,快速将原本不归他直接统辖的诸蕃部族青壮都融入到兵马编制中来的良机,何苦咬住北城墙这一条完全不利于他们展开的战线死啃?
第八十四章 对垒
天雄军在南北两翼二十多条街巷,以与反抗蕃民对峙为主,绝大多数将卒都生怕动静太大,吸引反抗蕃民更凶猛反攻过来,徐怀却风骚无比的将战鼓搬入战棚组织夜战,怎么可能不吸引各方面的注意?
位于北城的法善寺占地规模不大,但主殿薄伽陀藏殿却是大同城最大规模的单体建筑,大殿仅台基的高度,就要超过城中绝大多数建筑。
晨曦中,一名身穿铠甲的中年人在十数健锐的簇拥下,匆匆走到大殿前,扶着西侧的石栏,蹙眉往北城墙那边眺望过去。
中年人都不到四十岁,但两鬓已染霜色。
他目光坚定,紧蹙的眉头予人如刀锋一般的凌厉锋芒。
一名正站大殿房檐之上眺望战场的武将,纵身跳下来。
此时,北城墙上十数堆篝火在晨曦里已是残尽,缕缕黑烟袅袅而起,战鼓声却在这时又一阵紧一阵的响动起来。
在战鼓声中,中年人能看到在紧挨北城墙的狭窄长街里,天雄军有百余甲卒,正高举牌盾刀矛,以两辆偏厢车开路,往己方街垒这边杀过来。
“那边打得怎么样?这一夜战鼓未停,南城那边都能听见!”中年人看向负责指挥北翼对峙战场的武将,问道。
“不怎么样!雷声大、雨点小!”
那武将满脸络腮胡子,熬了三天三夜没有怎么合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却精神抖擞,像一头蹲立在雪地里的猎豹,透漏出凛冽的气势,恨气说道,
“邬散荣起初沉不住气,几次被挑逗派人杀出,却无战械遮护,折损了三四十人才学乖不再轻易冒进。对方见占不到便宜,夜里所组织的十几次进攻都是试探,挑逗诅骂,比挥刀子还卖力,只要忍住气,都没有多大的威胁。还有就是这狗日的鼓声听着刺耳,我凌晨想眯一会儿也不能,脑门子直抽抽。这些孙子,搬来一面战鼓还不够,一早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些小鼓,一齐叮叮咚咚的敲响起来,叫人烦不胜烦,恨不得泼几盆狗血上去。”
“蔡铤派嫡系进入桐柏山行刺王禀,必然也认定胜券在握,但就是铩羽而归了。桐柏山众人不容我们小觑啊——他们这么搞也是攻心为上,你即便再辛苦,也要盯住邬散荣不得懈怠。”中年人将灰黑色大氅拢紧起来抵御清晨的寒风,蹙着眉头盯住北城墙之下的狭窄战场,吩咐武将。
“对方这次进攻多多少少有些样子了,可能要真正接触打一下。邬散荣被折腾了一夜,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多半会熬不住拉人马上去对战,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强摁住他,”那武将说道,“我在邬散荣后面添了两队人马,此时叫邬散荣受点挫折也好,不然难成大器!”
中年人点点头,明知道对方用攻心之策,邬散荣沉不住气冒进对战免不了要吃亏,但强摁住只会使其在前阵更加心浮气躁。
而将领真正要成长起来,必然要在铁与血经历中磨砺。
很可惜族人数度励精图治,时至今日多沉溺于享乐,即便在此危急存亡之际,整日也只知道声色犬马、争权夺利,已不知何为磨砺了。
武将又问道:“大人怎么不将韩伦调回来?现在能替大人分忧、独挡一面的人手太少。萧辛翰等人看大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到现在还是紧闭内城,我看这次我们全歼天雄军,他们也不会想着契丹大局,放弃对大人您掣肘。”
“韩伦是待罪之身,提前回来也没有办法公开露面,但待这一仗过后,确实可以将他调回来了,”中年人声音沙哑的说道,“至于萧辛翰他们,暂且由着他们吧!”
中年人除了看双方在北城墙下即将接战外,还眺望左右的街巷,蓦然间注意到北城墙狭窄战场后方,也是天雄军百余将卒出发阵地之后,有一座木牌楼,手指过去问道:
“紧挨北城墙那座木牌楼是怎么回事,我印象里西北城没有这么一座木牌楼,竟然还恰到好处将后方都遮住了?是不是站到北城楼上,也看不到木牌楼之后的情形?”
“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牌楼,昨日午前才竖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拆出门板拼装,应是有意遮挡我们的视野——站到北城楼看过去,能看到的也极为有限,只能看到他们正大规模拆除西北角楼之下的屋舍。或许是方便兵马集结进攻,不叫我们提前看到他们的部署,或许他们还有着赢下此仗的妄想!”武将说道。
用各种手段遮挡出发阵地,防止敌人窥视后提前部署应对措施,是将领战场上通常都会做的事情——武将对此并没有特别的在意。
“不像,”中年人蹙眉摇头说道,“天雄军其他方向上,都是第一时间拆除易引燃的茅草屋舍——这也是更容易拆除。他们显然更畏惧我们强攻进去纵火,更多将希望寄托在仓促间能攻下内城。他们即便还妄想夺南北城,仅仅从这么狭窄的侧翼,也难以发动多大规模的攻势——”
中年人更专注的盯住北城墙下的对峙战场,他这一刻却是希望邬散荣组织的反击能更凌厉一些,最好能推进那座木牌楼处,看一眼后面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武将却是能明白中年人的心思,招手唤来一名扈卫,吩咐道:“你去找邬散荣,叫他注意捉一条能开口说话的舌头回来!”
……
……
天渐亮,远山似蒙上一层青色雾霭,寒风越发凛冽。
徐怀与徐武碛站在城墙之上,从垛口俯视唐盘亲率兵马挨着北城墙与反抗蕃民接战。
一夜时间过去,蕃民健锐也利用现成的马车改造出一些能遮拦箭矢的偏厢车,从别处抽调来更多的大盾、重盾。
与此同时他们意识到从城墙组织进攻无望,便也在对面的第六座马面墙战棚前,用拒马等障碍物堵住城道,组织一批精锐弓手守在后面,防止这边接近。
这么一来,北城墙第五、第六座战棚之间成为谁都很难进入的缓冲区。谁都没有办法轻易进入用檑木、滚石等重物,去砸对方在城下的阵地。
就整个大同城而言,两三万蕃民青壮都已经发动起来,各方面都占据绝对优势,狭窄的街巷此时反而成为他们往西城推进、扩大战果的障碍,于是从昨夜开始组织人手拆除接战区域的屋舍。
临近北城墙的三条街巷都已经拆通。
不过,蕃民再悍不畏死,也无法在两军交错纠缠的接战区域,将一堵堵残墙断垣都清除掉,还是交错相横在那里,将接战区域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过,这除了能叫徐怀站在城头,能更清楚纵览全城战局外,小股兵马也得以在不同街巷间穿插。
这种情形,理论上来说,对以步卒为主的天雄军更为有利,但这需要天雄军面对士气极盛的反抗蕃民猛攻猛打时,心里没有畏惧。
这一点其实很难。
对峙战场没有大面积崩溃,主要还是天雄军足有四万人马被憋在西城,有足够的人手可以轮换着进入对峙阵地。
天雄军即便在狭窄的对峙作战中伤亡要比对方惨重得多,还屡屡被打溃,但波及面不广,还局限在独立的街巷之间,混乱很快就能制止,目前还能有效遏制住反抗蕃民的进逼。
这也是徐怀在大军崩溃之前,最后能抓住的时间。
而他组织夜战,除了以立声势,也是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使六百桐柏山卒在他们的指挥之下,适应战场节奏。
虽说桐柏山卒都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操训,又多年轻力壮,根深蒂固的乡土观令他们愿意受监军使院节制,但这么多人的旧编制被打乱,重新进行组织,军吏与兵卒之间真正熟悉起来,到能并肩结阵作战,这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很显然,在如此人心惶惶的当下,一两天时间显然不够。
唯一庆幸的,就是这六百桐柏山卒之中,除了有七八十人乃是潘成虎、郭君判的旧部外,另有八十多人乃是唐盘、唐青所熟悉的唐氏子弟。
桐柏山匪乱,大姓宗族里,仲氏、唐氏两家坞堡都相继被贼军攻陷。
仲氏磨盘岭失陷,是在匪乱之初。
当时贼军为能震慑人心,兼之仲长卿其人对其宗族怀有残忍而扭曲的仇恨,遂是放纵杀戮,致使仲氏子弟或死或伤,或被俘为苦役,剩下的人也都仓皇逃亡,最后为淮源乡营供应数百健锐。
很可惜在匪乱平息之后,仲和有心重振仲氏宗族,他本人也是文武双全,有志于功名,不愿接受徐怀他们的拉拢,加入怎么都无法摆脱草莽色彩的铸锋堂。
而唐氏在桐柏山北岭西麓的十八里坞等坞堡被贼军攻陷时,潘成虎、郭君判所部适时在跳虎滩被徐怀打溃。
贼军为补充兵力的不足,或引诱或强迫,前后在十八里坞征募上千丁壮。
这令唐氏损失大量的青壮男丁,但在接受招安时,也差不多有七百唐氏族人作为降附贼军,被分拆安置到岚州等地禁厢军中;其规模比潘成虎、郭君判二人的旧部还要多。
徐怀从六百桐柏山卒里,将潘郭二人的旧部以及唐氏子弟挑选出来,都直接编入第二都队由唐盘率领作战,经过一夜与敌方试探性接战,目前对战场的适应情况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