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徐怀吗?”岳海楼看向张奎安问道。
“不是那龟孙子是谁?要不是顾念朱沆郎君在此,我却要揪他来偿还我家儿郎的性命!”张奎安没好气的回道。
“并无暴民登上北城墙,那边的兵卒撤回来作甚?”
朱沆见诸将气势汹汹,竟然要将矛头指向监军使院,他再好的脾气,这一刻也阴沉下脸据理力争,不客气的说道,
“倘若有暴民强登北城墙,更需将卒用命,擅自撤下,与临阵脱逃何异?而此时三座城门得而复失,从西城往南城、北城挺进迟迟不得进展,但西城劫掠奸淫却无一时或休,这仗焉能如此拖延下去?”
朱沆也清楚禁军兵卒来源复杂,平时驻守地方又受多方盘剥,约束太严厉以致激起啸闹,这些年来也不是一起两起了。
而用兵从来都是铁血事,胡马屡次南侵,也从来不加收敛,汉军北征适当的渲泄,也并无不可。
因此,朱沆之前多次劝戒葛怀聪不听,他也就没有强求。
然而城中暴民在一天时间内,眼见着反抗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严密,不仅遏制住这边的推进,甚至还趁夜联手反攻城门,朱沆即便不怀疑他们最终能取得胜利,但如此散漫的军纪,武将又多贪利畏命,多多少少也令他忧心。
而在岢岚城时,王禀也多次跟他表示过对赤扈人的担忧。
朱沆他自己也主张在夺取云朔故郡之后,应该剿抚结合,以迅速安定局势,并助河北路军马以最快速度夺取契丹南京道。
“诸部确实需整饬军纪,不然或有忧患;待彻底夺下大同城后,或可稍稍放纵数日,以为补偿。”岳海楼对今夜的局面也有所警觉,看向葛怀聪沉声说道。
“东路军马要是能加紧时间攻下应州,哪有什么后患?”武将说话没有那么多的弯子,见岳海楼帮着朱沆说话,堂下当即就有人怼了回去。
岳海楼也是气苦,却又不能反驳。
西路军突袭大同城,已经撼动契丹西京道所有守军的意志,刘世中、蔡元攸在应州南面统领更大规模的兵马,要是这会儿对应州城发动强攻,歼灭守军主力,大同内城的残敌最后那点抵御意志,大概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然而东路军此时还停留在黄水河南岸,并没有急于往应州城下紧逼过去,显然也是等这边先攻陷大同全城,进一步动摇应州守军的斗志。
现在天雄军有将领将这点挑明出来,岳海楼能辩解什么?
他当下也是气苦闭声。
“恁多呱噪,就你长一张破嘴能说?”
葛怀聪朝那多嘴武将瞪了一眼,他即便不想拿天雄军的将卒去打硬仗,但也不会想同时得罪朱沆、岳海楼两人,说道,
“诸将连夜清肃杂虏,也是不想西城区域留有什么隐患,令将卒不能放手一战。好了,今夜已迟,大家都无需争执什么,我会与诸将会好好商议方略,等到明日一早,亲自到前阵督战,先剿除暴民,扫清围攻内城的障碍……”
“如此便好。”朱沆也就坡下驴,他心里不觉得拖上一夜能有什么问题。
这会儿又有一名小校赶过来禀事,但跨过门槛,看到堂上朱沆、岳海楼都在,有些犹豫起来。
“什么事情?”葛怀聪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监军使院数路人马突然跑出来纠察军纪,到处缉拿犯禁兵卒,稍有反抗者就棍棒相加,已经上百人被其扣押!”小校禀道。
葛怀聪脑门抽搐了两下,眼睛阴戾的看向朱沆:“这是朱沆郎君下的命令?”
朱沆原本就有心约束军纪,只是他没有绕过葛怀聪直接下手这个决心而已。现在他虽然不知道徐怀、潘成虎他们想干什么,但他知判监军使院,断不可能没有一点担当,将徐怀他们推到风口浪尖上来,沉吟说道:
“应是有将卒滋扰到院卒驻地,不得不行弹压!”
葛怀聪冷哼道:“你们不会想着要将这些兵卒都推出去斩首吧?倘若激出兵变,谁担得起这责任?”
“临战犯禁者只除首恶以作震慑,这点规矩,下面人还是知道的。”朱沆说道。
“那这事便交给朱沆郎君你去处理,莫要捅出天大的篓子,”葛怀聪到底是武将出身,他就不信就监军使院那点兵卒,还将人都抓走,负气道,“我这边的事情,不需要朱沆郎君操心……”
第七十五章 捉拿
诸多囚徒出身的监军使院卒,他们内心深处那烧杀劫掠的放纵冲动,在朔州时就被强行遏止住,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什么,最想干的是什么?
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别人竟然还能肆无忌惮的烧杀劫掠。
他们最想干的就是将这些肆意烧杀劫掠的混账、杂碎,统统抓起来,乱棍打杀——抢劫的剁手、奸淫的剁鸟。
徐心庵、唐盘还以为半夜将人拉出去院卒捉拿违禁兵卒会有怨气,却没有想到所有人都异常积极,披挂速度竟然要比平时出操训都要快上三分,手持牌盾、棍棒上街,直如烈妇捉奸。
这时候还在西城烧杀劫掠的,当然一个个也跟打了鸡血似的,看到竟然有人过来约束他们,还要将他们捉走,哪里甘愿束手就擒?
然而烧杀劫掠的兵卒,即便成群结队,也早已涣散不堪,甚至连铠甲、盾牌、枪矛碍事,相当多的人都是带一把挎刀就破门闯户。
监军使院卒却表现得异常的龙精虎猛,以整齐队列推进,合击退聚之法也早就演练娴熟,遇到反抗,即便不会下死手,但用盾牌围住后,棍棒往身上招呼过去,也绝不容情。
而照徐怀的部署,听口音是桐柏山及唐邓等地的犯禁兵将都直接缉拿关押起来,其他犯禁兵卒则以驱赶为主。
当世除了士子、商贾或豪贵有机会游历天下,见多识广外,绝大多数人,包括中小地主一生基本上都困囿于地方,绝大多数人见识有限,对外界、对异乡人也天然存在畏惧、疏离与隔阂。
这必然令当世乡土、宗族情绪、情结浓烈,同时也造就同乡人内部极强的凝聚力。
要是给徐怀一些时间,将桐柏山卒集结起来,也不难化解桐柏山匪乱期间种下的警惕、对立情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潘成虎的出现就能发挥事半功倍的效用。
潘成虎亮出旗号,率队弹压的队目、武吏又都是唐邓一带的口音,必然在相当程度上直接削弱了犯禁桐柏山卒的敌意与对抗,他们即便暂时被捉拿关押起来,基本也不会强烈反抗,甚至不少人都主动上前套近乎,想着能减轻处罚。
何况当中还有不少人就直接就是潘成虎的旧部。
徐怀也将驻地左右的院落清出来,犯禁兵卒捉拿回来都关押进去,又安排郑屠带着孟老刀等人去安抚人心。
虽说他现在只能将这些人集中关押起来,不能直接重新组织,但着郑屠、孟老刀安抚人心之余,将有能力担任节级等低级队目的人先一步挑选出来。
同时他也会透漏桐柏山卒将组建新营的小道消息,让大家有所心理准备。
这些事必须现在就要去做的。
……
……
葛怀聪负气不理会,除了不想跟朱沆翻脸外,主要是不觉得监军使院那点人手,真能捉拿多少犯禁兵卒。而真要有将卒闹事,葛怀聪自以为他葛家在河东几代,也不担心什么,反倒希望给朱沆他们一个教训。
朱沆到底放心不下,也顾不上深更半夜,带上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家将便来找徐怀。
他们贴住西城墙往北走,起初还能看到不少兵卒还在放纵劫掠,但陆续也看到有兵卒被打得头破血流,骂骂咧咧的往回逃走,再往前走,便看到执行军纪的院卒兵马,潘成虎身穿明晃晃的铠甲跨在高头大马上,左右十数支火把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楚。
相比较而言,徐怀与徐武坤站在暗处,不那么显眼。
一队队院卒如狼似虎一般,进入被犯禁兵卒撞开门户的民宅,将一个个犯禁兵卒揪出来,或打了几棍棒,或拿绳索从背后捆绑住双手,勒令蹲到城墙根下。
朱沆他们走过去,看到城墙根下已经蹲有好几十个犯禁兵卒。
关键每捉住一批,徐怀便安排人将犯禁兵卒送回驻院关押起来。
朱沆也不知道徐怀到现在已经擅自捉拿了多少人,但看到犯禁兵卒并无激烈的反抗,没有激起啸闹,却也安心不少。
“你们在胡搞什么?”
在行辕听闻徐怀擅自出动,到处捉拿犯禁兵卒,朱芝当时没有吭声。
朱芝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拆监军使院的台,但他心里也怨徐怀擅自行事、胡作为非,激化他父亲与葛怀聪之间的对立、矛盾。
这时候看到徐怀,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语气。
朱沆也是阴沉的盯住徐怀、潘成虎、徐武坤等人。
他在葛怀聪面前,不将徐怀推出来,还百般维护徐怀是一回事,但他作为监军使院判,监军使院在大同的一切,都理应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徐怀与潘成虎、徐武坤他们擅自行事,算什么回事?
徐怀往胜德门方向望去。
他在胜德门西南方向的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
渡鹤滩入冬后水位极浅,骑兵极方便通过,那里极可能是萧林石最有可能率部突袭胜德门的通道。
徐怀在那里安排了两名哨探,还是希望能提前发现敌踪后,以便多多少少给天雄军争取一些准备的时间。
渡鹤滩方向到这时候还没有动静传回来,他也不知道是萧林石还没有率三千骑兵抵临白鹤滩,还是说他安排的两名斥候已经被萧林石的人给干了。
这也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
为了达到奇袭的目的,萧林石一定会派身手强横的精锐探马,先行清除这边可能在恢河北岸部署的明暗哨——或许萧林石并没有想到,葛怀聪这些蠢货连这点预防工作都没有做。
“我适才参见郎君,郎君厉色说军纪涣散,不加约束或致溃败——郎君这不就是要我们出动约束军纪吗?”
潘成虎见唐盘不动声色的站在徐怀、徐武坤身后,两名节级则带着左右退避到一旁,确认徐怀已经准备好一切,关键时间也不惜直接架空朱沆,他自然也不用担忧什么,打着哈哈,凑过来说道,
“怎么,我们做得有什么不对?”
朱沆很清楚这两百院卒只会听徐怀等桐柏山众人招呼,而他心里虽然气桐柏山众人不听招呼便擅自行事,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强令徐怀、徐武坤他们将人马都收回去。
朱沆不作声,只是冷着脸看着院卒沿着街巷捉拿犯禁将卒。
朱沆眼界与能力,到底要比一般官吏强出一截,很快看出蹊跷来。
“其他兵卒都乱棍驱走,却是捉拿桐柏山卒进行关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朱沆厉声问道。
朱王两家关系不同一般,朱沆也打小视王禀为叔父。
因此他对桐柏山匪乱及黄龙坡驿聚啸事还是略知一些详情的,知道桐柏山众人都桀骜不驯。
六千桐柏山贼兵招安之后,为防止有贼将不安心,到底拆得支离破碎,也严格控制贼将与贼兵分离,不使之有密切接触的机会。
眼下的情形令他不得不怀疑徐怀、徐武坤这些专挑桐柏山卒捉拿是别有用心。
徐怀背负双手,面对朱沆严厉的目光,淡然问道:“朱沆郎君,你此时去找葛怀聪说有一部敌军已经渡过渡鹤滩,随时都有可能会突袭胜德门,葛怀聪会不会听从朱沆郎君的建议,即时加强胜德门的防御?”
“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敌军从渡鹤滩突袭胜德门?”朱芝在一旁质问道。
“连日来,我都在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盯住那里的动静,也要他们定时传讯以示平安——现在距离上一次传讯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说明他们极可能遇到意外了。”徐怀说道。
“你有什么权力派出斥候?再说你派一两人,这大黑夜里出点其他意外有什么奇怪,为什么一定是敌兵从那里突袭过来?”朱芝训斥道,“你要搞清楚你是什么人物!这仗要怎么打,什么时候轮得你这种货色指手划脚了?你现在最关键的,不要再给王家招惹是非,不然没有人会再容你!”
朱芝心里还怨刚见面就被徐怀收拾的旧恨,但在岢岚时,徐怀身后有王禀直接撑腰,他还没有胆子去触怒王禀。
不过除了被徐怀收拾的旧恨,暖香楼一事也令他深厌徐怀行事太过莽撞,心里也一直担忧得罪鲁国公的严峻后果。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王禀。
朱沆或许也有气节,对鲁国公也看不上眼。
然而除了王禀、朱沆等极个别人外,谁会对得罪未来有望登上九五之位的鲁国公,不忧心忡忡的?
朱芝对徐怀不满已久,这次见他再擅自行事,甚至不将他父亲放在眼里,便遏制不住训斥起来。
徐怀觉得他正眼多看朱芝一眼,都是对智商的侮辱,朝朱沆看去,淡然说道:“朱沆郎君还看不穿眼前的死局吗?这一刻还觉得城中暴民的反抗没有人暗中引导吗?朱沆郎君到现在还没有惊觉暴民反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有序吗?”
“你们是不是觉察出什么?”朱沆也觉得暴民反抗之强烈、有度,有些出乎意料,只是之前他没有多想什么。
岳海楼却是表现过忧虑,但葛怀聪有派人盯住内城,确认内城敌军与城外的暴民并无联络,觉得不是暴民有多强,是他们这边太涣散了。
即便如此,葛怀聪也没有立时约束军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