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恢、董其锋等人俱已伏诛不假,但谁知道他们在伏诛之前,将多少细情禀报给蔡铤及岳海楼这些人了?
徐武碛本身就是行苦肉计诱杀郑恢等人的关键人物,他与铸锋堂的真正关系暴露,很难不叫人揣摩徐武碛这些年在徐武富身边隐忍的内情。
他们也难以想象蔡铤及岳海楼这些人一旦怀疑起徐怀的身世,将铸锋堂视为拔之而快的眼中钉,会诱发怎么后果。
“我或许可以直接去找蔡元攸,请求将这一千兵马留下来。”徐武碛蹙着眉头说道。
董成是蔡系一员,徐武碛受董成差遣押运粮草到河东路来,想要留下来参战,去找蔡铤之子蔡元攸说项,再是合理不过。
“这个怕是不妥,刘世中、蔡元攸在东路至少集结五万禁军,还都是从河西诸军抽调、他们自以为精锐的战兵,他们不会瞧得上唐州千余厢军的战力。他们即便看在董成的面子,勉强留下你们,也多半会当成消耗品使用。”徐怀不赞同徐武碛直接去找蔡元攸,这涉及一千唐州兵马的编制问题。
他现在完全看不透即将到来的北征战场哪里会出问题,倘若千余唐州兵马编入刘世中、蔡元攸直接指挥的东路军,到时候与西路军分头对契丹人的朔州、应州作战,一旦突发变故,两边相距太远,很难想象能兼顾得上。
徐怀思量片晌,问徐武碛:“你倘若不回太原,他们应该不敢擅自返回唐州吧?”
“你想将他们拖在太原?”徐武碛问道。
“……”徐怀点点头。
他现在主要考虑的还是北征受挫之后,河东路北部的残局要如何收拾。
到时候真要发生大溃败,千余唐州兵马只要还留在太原,就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将他们调来岢岚,或直接调往更北面的宁武或岚谷等城参加内线防御。
这也更容易为他们所直接控制。
“除非我不再露面,”徐武碛沉吟道,“对要不要留在河东参战,我与他们发生过争执,而我今日从太原离开,也就跟两名指挥使招呼了一声,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去向。我突然间藏身匿迹,他们率领千余兵马返回唐州,很难对董成交待!但问题就是,我以后就不能再公开露面了!”
徐武碛受知州董成差遣,率部押送粮草,突然间消失不见,有可能是遭遇什么突发变故,两名厢军指挥使倘若不闻不问,就直接率领押送粮草的兵马回到唐州,如何面对董成的质问?
到时候如何叫董成不怀疑是他们跟徐武碛发生争执之后下手加害?
所以用计将千余唐州兵马拖在太原一两个月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徐武碛消失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不见踪影,日后倘若还想回到唐州,又如何解释他这段时间的行踪?
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擅离职守,刺配都是轻的。
“这或许先要委屈武碛叔你一阵子!”徐怀说道,“铸锋堂需要有人专门负责盯住契丹在岚州境内的暗桩,我也想象不出有谁能比武碛叔你更合适……”
现在不管怎么说,徐怀都要说服徐武碛留在岚州,跟他们在一起。
“倘若这边确实需要我,哪怕从此之后都隐姓埋名,我都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徐武碛说道。
他这些年隐藏真正的实力留在徐武富的身边,就是为掩盖徐怀的真实身世,而苏老常更是隐姓埋名留在桐柏山做十几年的挑粪老农。
现在说铸锋堂有事需要他从此之后都隐姓埋名,不再以真实面目示人,徐武碛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当然,铸锋堂目前虽说实力谈不上绝强,却也不容小窥了,以后还傍住王禀、王番父子这两棵大树,想要为当年的旧事讨回公道,当然也更有实现的可能。
对徐武碛来说,是回到董成身边继续潜伏,以待机会接近蔡铤,还是现在就直接隐姓埋名留在铸锋堂,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样也好。”徐武坤也不希望徐武碛再冒险回到董成身边去,而徐武碛在太原突然间无故失踪,他留在泌阳城的妻小,也可以直接安排他们回玉皇岭去——徐武碛妻小的根也在玉皇岭,就算徐武碛跟他们结下深仇又意外亡故,徐武碛妻小想回玉皇岭,铸锋堂也不应该阻止,不应该跟妇孺过不去。
“这边地方小了一些,也太靠近肃金楼——陌生人从这里频频出没,也必然会引起警觉!”徐武碛心思转变也快,当下便思虑起要如何暗中带领人手去盯住契丹人在岚州的暗桩。
徐武坤点头道:“老五肯定不能去南裕巷,铸锋山庄也已经暴露了,还要另外找个地点行事。不过,我们绝对能信任的人手,绝大多数都进入兵营了,抽不出几个人给老五调用,才是个问题啊!”
他们还不清楚契丹人到底有多少眼线混入岚州,徐武碛想要盯住契丹人的暗桩,人手少了肯定不行。
“武碛叔乔装打扮一下,直接跟我们回南裕巷,平时你就假扮成周景的部属,这样来,很多事情你就可以通过周景安排人手!”徐怀说道。
“要是跟王禀相公、卢雄他们撞见,怎么乔装打扮才能瞒过他们的眼神?”徐武坤问道。
南裕巷铺院虽大,但是王禀、卢雄跟他们在一起,也必然会随时关注五百囚卒的编训进展,徐武坤无法想象徐武碛跟王禀、卢雄他们撞见怎么可能会不被认出来。
总不能他人在南裕巷,还整天蒙着脸吧?
“这个好办!”徐怀拔刀削下桌角一桌,又拿锋利的囊刀,很快雕出一枚牙套来。
“这个做什么?”徐武碛接过来,困惑的问道。
“你贴着牙根塞嘴里。”徐怀说道。
徐武碛这便明白过来,将木牙套塞嘴里,看向徐武坤问道:“我脸形变化是不是很大?”
“咦,这法子真巧,要是当面走过,我都认不出来。”徐武坤啧啧叫道。
木质牙套雕得还不够精细,却将鼻唇间的人中部分支撑起来,直接改变掉徐武碛面部的轮廓,甚至因为牙套的存在,口音都有些变;而倘若牙套雕得更精细贴合一些,甚至都不会影响日常说话、饮食。
徐武碛没想到竟然有这么简便易行的办法。
塞进自己嘴里,徐武碛最清楚舒不舒服,他也取出锋利的囊刀,将木质牙套剔得更薄、更贴合,以便日常生活中都不露破绽。
徐武碛原本就是扮作商贾随周景赶来岚州,准备妥当后他们三人便直接离开这处秘密哨屋,借夜色掩护返回南裕巷铺院。
为方便照应、商议事情,苏老常、柳琼儿、郑屠以及徐武坤都与徐怀住一进院子里。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回来,苏老常、柳琼儿看到徐武碛跟在他们身后,好半天才将他认出来。
徐怀又让柳琼儿亲自去将周景喊过来,吩咐道:“武碛叔以后就化名石爷跟在你身边,但凡要调用什么人手,你都要全力配合他!”
之前落草为寇以及在靖胜军里的生涯不提,回到玉皇岭不得不依附于徐武富,周景也都是配合徐武碛做事,现在安排他秘密配合隐藏身份的徐武碛行事,他怎会不愿?
“你们现在回来正好,陈子箫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契丹原西京道节度使萧林石麾下大将韩伦……”
今日才有机会以监军使院的名义,从河东经略使司那里接手一部分有关契丹人的军事情报,柳琼儿没敢懈怠,一整天就带着田燕燕、宋玉儿二女翻阅这几箱卷宗,也总算是从里面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要不是知道徐怀去哨屋见徐武碛了,她都要连夜带着卷宗去兵营找他了……
第四十七章 微澜
“萧林石、韩伦?”
听柳琼儿提及两个人名,徐武碛、徐武坤异口同声朝她看过去。
“怎么,你们听说过韩伦这个人?”徐怀问道。
徐怀之前对契丹国内特别详细的情况不甚熟悉,主要还是从王禀、卢雄那里了解契丹国的一些基本情况,但也就知道作为契丹宗室子弟的萧林石曾担任契丹国西京道防御使及南宰相府知国事等重要官职,因与契丹国君萧乙淳不睦,两年前遭到罢黜。
不过,王禀被贬离朝也将近两年,对契丹人朝野最近两年的形势也知之甚少,他们也不知道萧林石被罢黜之后去了哪里。
而事实上当朝对契丹、党项等敌国的情报刺探工作非常的粗陋,中枢并没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其事,主要由边军各自负责刺探防区对面的敌情。
除了从边境招募与契丹人、党项人相貌相似的蕃兵潜入敌境侦察,边军搜集敌情的另一个主要手段就是收买商旅。
如此得来的情报,出现错漏,实属正常。
徐怀之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韩伦这个名字,却不想徐武碛、徐武坤他们竟然知道这人。
“十八年前,岚州边衅,靖胜军驰援,当时萧林石刚二十出头,因世袭得任丰州刺史。我们赶到岚州后,沿恢河北上,顺利攻克朔州、应州、大同等地,整个西京道,就剩丰州最后一块堪称大城的重镇没有拿下,当时都以为萧林石这样的二世祖,手里仅有蕃汉杂军三五千人马可用,拿下丰州将是轻而易举之事,却在萧林石手里栽了一个大跟头,一支兵马进袭丰州时遭遇伏击,损兵折将将近两千人,不得不败退回大同。韩伦当时是萧林石手下一名汉军指挥使,伤我靖胜军将卒最甚,但可惜我们当时在大同,没有机会参与丰州一战,”徐武碛说道,“而等靖胜军主力集结起来,待往丰州再次开拔前夕,朝中那些狗贼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一心想着议和,连已收复的疆域都要放弃掉。要不然,云燕等地早就成为大越疆土,何至于拖到今日再兴师动众去夺?”
提起旧事,徐武碛、徐武坤心里的怨恨,犹然极盛。
柳琼儿将相关卷宗捧过来,徐怀坐过来,一边听徐武碛、徐武坤回忆当年的旧事,一边借着烛火翻看这些卷宗。
河东经略使司目前所整理送到监军使院的这部分敌情卷宗,有关萧林石、韩伦的信息非常有限。
蔡铤夺靖胜军权南撤之后,大越与契丹人恢复和议,萧林石便得任西京道防御副使、防御使等职;韩伦则是西京道汉军主要的将领。
不过,之后双方在边境都保持克制,没有再起什么边衅,有关萧林石主持西京道防务的资料非常有限。
当然,天雄军及河东经略使司显然要更克制一些,十数年来连常规的敌情侦察都很少再执行,但卷宗里附有萧林石、韩伦等西京道将吏十数年前的画像,看画像里韩伦的脸形轮廓,却是与陈子箫有几份相肖。
卷宗里也记载四年前韩伦随萧林石从西京道调归契丹上京,不久就因得罪契丹戚贵入狱,而萧林石两年前则被罢黜南府知国事,但两人之后的下落,这些卷宗里都没有再有提及。
要不是靖胜军当年跟萧林石打过交道,从这些记述简陋的卷宗里,徐怀压根就想象不出萧林石、韩伦是怎样的人物。
这他娘也太简陋了吧?
这使得他们此时即便锁定陈子箫就是获罪入狱的韩伦,此时也想象不出能有什么实际的帮助。
陈子箫四年前获罪入狱,可以推测有可能是萧林石当时就已经察觉到大越与赤扈人有联兵伐燕的意图,才秘密将陈子箫从狱中救出,派遣到大越境内刺探情报以及在大越境内寻机掀起内乱作为牵制。
问题是萧林石两年后也遭罢黜,此时在西京道主政的契丹将吏,既非萧林石本人,也看不出跟萧林石有什么关系。
徐怀怀疑陈子箫就算能在岳海楼身边刺探到什么机密情报,也未必会受到契丹人的重视。
陈子箫本来就是萧林石派出的一头孤狼,很可能是百般无计时死马当活马医一枚闲子。
陈子箫潜入大越境内三四年未通消息,萧林石又早遭罢黜,契丹人在西京道的主将,凭什么相信陈子箫没有叛变,凭什么相信陈子箫传回去的情报,不是引诱他们上当的陷阱?
从这点看,他们似乎并无必要花那么大的代价,还要冒暴露实力的风险去盯住陈子箫啊!
徐怀将卷宗扔在案头,站到窗前眺望对面在夜色里隐约若现的屋脊。
真是了解得越深,他越发现当朝筹备这么重要的战事,竟是如此的粗陋草率。
……
……
徐怀待要徐武坤、徐武碛、苏老常以及周景他们先去歇下,这时候听到有数骑驰入南裕巷,听马蹄声是在王禀、王番等人居住的东跨院门口停下来,来人上前的叩敲院门的声音传过来,似乎也颇为紧急。
午后五百囚卒调入岢岚城入驻兵营,徐怀就与徐心庵、唐盘在兵营里整肃囚卒,他们也没有兼领军虞候等差遣,平时没有召唤,也不用去官厅守着;官厅那边平日也只需要安排小队兵马值守就可以了。
却是徐武坤兼任军虞候,夜里从官厅赶过来,徐怀得知今夜潘成虎、袁惠道、许忠三人就已经安排留在官厅值宿,但王番、朱沆等人入夜前就回到南裕巷来,这时候都快到子时,想必都已经睡下。
这时候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边的门户也挨着南裕巷,周景手脚快,跑出去探头看了一眼,转回身说道:“是许忠带两人赶过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许忠与潘成虎、袁惠道二人今夜在监军使院官厅值守,他这时候带人赶过来报信,自然是发生什么紧急事情与监军使院有关。
哪怕是为了表示关切,他们都得跑过去问一声。
……
……
“天雄军有几名武官私跑去银山巷的暖香楼饮宴,却不知怎的喝得酩酊大醉,与店东家发生争执,被哄赶出来,可能是吃些亏,有人被打伤了,心里却不愿,这会儿又拉出大股人马想去将暖香楼给拆了。”
徐怀与苏老常、徐武坤、徐武碛赶到东跨院,看到王番到这时候人都还没有歇下,正与朱沆、郑寿等人站在院子里听许忠禀报城里的动静,
“县尉司却是惊动了,但他们不敢去弹压,派人知会到监军使院来!”
岢岚乃州治所在,但城内捕盗捉禁等事还是由岢岚县尉司负责。
然而事情涉及到暂驻岢岚城的禁厢军,县尉司直接通禀监军使院派人前往弹压,却是合乎规矩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已经睡下,这时候闻讯赶过来,听许忠说过缘由后,都不等王番、朱沆吩咐,便让家将去帮他们将兵甲取来。
“真是吃了豹子胆,这些骄马悍将才随葛伯奕入驻岢岚城多少时间,这时候就敢惹是生非,不挫一挫他们的脾气,岂非当我们监军使院是摆设?”朱芝上前就向王番请令,“请许我兄弟二人领一队精锐,前往暖香楼弹压这些闹事将卒以肃军纪!”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被徐怀教训,那是因为王禀才不敢吭声,但他们养优处尊惯了,平时怎么可能将粗莽蛮横的禁军将卒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