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铤为了联兵伐燕,可真是费尽心机啊,枢密使之位还不足以满足他吗?”徐怀这时候打死都不会相信蔡铤这样的人力主联兵伐燕,是为了国家大义。
而大越以文制武,朝中大臣也都相互制衡得厉害,徐怀也很难想象蔡铤有谋逆之心。
“高祖晚年曾两次伐燕,欲收复燕云故土,但很可惜两次都功败垂成,致高祖毕身抱憾,后留下‘收复燕云者可封王’的遗诏。不过,这只是一方面。”
王禀叹气说道,
“另一方面,即便除了有限的数人之外,没有谁知道蔡铤矫诏之事,我回朝中也是将当年的典章都翻阅过一遍后才看出端倪来,但朝中大多数士臣还是都觉得王孝成当年抗旨罪不足死,蔡铤即便持诏也不应擅诛主帅。这些年蔡铤为应对朝野内外对他当年诛杀王孝成的指责,一直都以主战派面目立于朝堂之上,哪怕没有高祖遗诏,哪怕是维系他主战派的形象,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推动这些事!他这个枢密使,也是朝中主战派推他坐上去的!”
徐怀头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他虽然对朝中党争形势不甚清楚,但王禀说的话他还是能理解。
联兵伐燕说白了是朝中有一大派人物在推动,蔡铤仅仅是其中的代表,郑恢他们都是这一派里的人,也有自己的主张与图谋,并非全然就是蔡铤的附庸,甚至有些人未必都是出自私心。
而蔡铤力主联兵伐燕,不管是真心所想,还是伪装的,他都不得轻易背弃。
要不然的话,往日支持他的朝臣将吏,就会反过来对他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党同伐异吧?
而眼前的桐柏山匪事,不管是不是蔡铤直接授意,但照眼前的局势发展来看,真有可能如王禀所说,郑恢掀风搅浪,除了斩草除根之外,有一层目的是要将搞成联兵伐燕前的一次军事展示,壮大朝中主战派的声音。
当然,势态发展迅猛,郑恢都未必能预料得到吧?
徐怀看贼军午后不像有要出动的迹象,与王禀爬下望楼,走去郑屠户肉铺子。
郑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甜瓜,放井里浸泡过来,这时切了端来给徐怀、王禀、卢雄解暑热——坐院子里,王禀又跟徐怀细细说了朝中主战派的一些人跟事。
将晚时,邓珪遣人过来找王禀、卢雄去军寨议事。
徐怀虽然是乡营都将,但他立了痴拙莽撞的人设,而又有王禀、卢雄这样的人物在,他根本就不需要浪费太多的精力,去插手繁琐的防务安排。
所以每有军议,他都是着唐盘、殷鹏二人随晋龙泉代表乡营过去,他则能将除了出战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养精蓄锐、修练武道以及督促乡营将卒操练。
要不然,街市这边的简易防垒,每天巡查几遍,再盯着各个角落的查漏补缺、加强、加固,就得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占去。
他现在就可以完全不用管这些事情。
然而他这时候却没有办法静心去练刀枪或去督促乡营将卒操练。
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大祸,他现在基本能判断与赤扈人联兵伐燕、最终引狼入室有关。
徐怀相信这一小段文字所揭示的历史走向,并非无法扭转,关键是如何扭转?
想办法破坏掉蔡铤等主战派的联兵伐燕计划吗?
这并非不能办到。
毕竟王禀刚才也说了,除他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反对联兵伐燕,只有态度没有他坚决,而官家(皇帝)也还没有下定决心,还在左右摇摆中。
换作之前,徐怀或许就会从这个方向去努力,但看到桐柏山里的匪情愈演愈烈,他则犹豫了。
照既有的历史走向,陈子箫得等到建和元年之前才会成为大寇,但此时陈子箫就已然成了大寇,手下有七八千兵马,短时间内还将继续膨胀下去。
这一切是什么造成的呢?仅仅是郑恢等人在幕后推动?
徐怀这小半年来看到的一切,叫他更透彻的理解什么叫“时势造英雄”,又或者说“风口来了,猪都能上天”?
说白了,不是陈子箫命好,也不是郑恢暗中谋划有功,更为根本的乃是时势使然。
桐柏山内部长期积累的矛盾便是时势,郑恢、陈子箫这些人只能算是火星。
即便没有郑恢在幕后掀风搅雨,等遇到下一个偶然性的宣泄口,也必然会爆发出来;即便陈子箫不能成为大寇,时机到时,也必然有第二个陈子箫趁势而起。
这时候徐怀也就不会认为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亡国大祸,根本原因是在联兵伐燕上了。
一定要究其根本,一是赤扈人在漠北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二是大越内部的隐忧又太多,朝堂诸公乃至乡野宗族却醉生梦死,还以为天下承平依旧,国力正盛。
哪怕仅仅是为拖延危机的爆发,徐怀也不觉得他想办法助王禀东山再起,站到主战派的对立面,又或者说将蔡铤搞下台,就一定能阻止联兵伐燕之事。
这些天他听王禀聊朝堂、聊天下大势,他认识到朝中局势比想象中复杂太多。
即便是主战派,也有极大的不同。
十数年前,王孝成从契丹人手里收复蔚、云等地,宁可抗旨也不愿撤兵终致杀身之祸,他当然是主战派的中坚人物,他的选择有错吗?
朝中有相当多的士臣将吏,就是想收复燕云故土。
其中有一些人,乃是王禀的故交,因为在联兵伐燕问题上与王禀意见相左而疏远,但王禀不觉得他们秉性有问题。
即便蔡铤倒下,这些主战派还会推出另外一个领袖主持其事。
单纯站到主战派的对立面,就有用吗?
甚至王禀也不能算是主和派,这些年他都主张加强边军,积极以筑堡浅攻战术扩张疆域、巩固防事;他这次只是深忧赤扈人崛起之势太强,而大越内忧未解,现在就行驱虎吞狼之策、联兵伐燕太过仓促,会有后患……
第九十八章 春风得意幽愤枪
太多事想不通、想不透,而眼前匪患又愈演愈烈,徐怀心情烦闷,回到后院拿起一杆长枪,将伏蟒枪势一一使出。
也是受心境影响,长枪在他手中更为滞重。
平时勤修不辍、练功发劲,有一层根本的目的,是要将有意识的呼吸、身形、筋骨控制发劲,使之纯熟到化为一种直觉反射。
徐怀他在神智恢复之前,虽然无法理解复杂的刀路枪势,但因为他的性情极其倔强、不服输,反而在这个武道最根本性的基础上,要比徐心庵他们强得多。
这也是他在开窍之后,接受卢雄短时间的点拨,武技便有如此惊人长进的根本。
近来徐怀练习伏蟒枪势,也会有意识的摒弃杂想,纯粹照着在经苦修身体所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筋肉记忆去使枪——这时受心境影响,枪势更为滞重,威势却也更为猛烈。
即便徐怀明知自己此时的心境有一种宣泄不出的烦闷,然而枪势却有一种异样的酣畅淋漓之感,临到使五花飞枪势时,长枪在徐怀手里瞬时化作五道残影往木桩攒刺而去,下一刻,就见木桩从上往下断成六截。
五花飞枪势练成了?
徐怀收枪看着还竖在那里、仅剩半截高的木桩,断茬处木刺毛糙,却是成功发劲,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五花飞枪势,他之前始终只能催发前四段炸劲,最后一枪总差一口气提不上来,没想这一刻竟然成了?
难道说伏蟒枪的意,卢雄之前也理解错了?
伏蟒枪练习到一定层次,讲究意与枪合。
这其实就是将所有的发劲窍门,苦练纯熟,直至化为近乎身体的本能,迎敌杀伐时,枪在手全凭心念意识使出,有如直觉反射。
这样除了能借助身体及刀枪的物性,在极瞬间爆发第二、第三段乃至更多段劲力外,对战时,也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以正确的枪势迎敌杀敌,是为意与枪合。
高手对战,电光火石之间就抢攻十数下,要没有“意与枪合”这种超高速的直觉反应,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境界,叫枪与意合。
这个界境分两个层次,最影响理解的第一个层次就是心境影响枪势。
这其实很好理解,人在愤怒情绪驱使下,持刀劈砍都会异常的凌厉。
这个层次看似不算高,但在伯仲难分的敌手面前,更从容不迫的心境、更强悍凌人的气势与胆魄却能占尽先机。
第二个层次要更微妙一些。
真正的上品枪势无不是宗师级人物所创,他们在新创枪势及发劲窍门,又常常会将自身的心境融入其中。
这时候想要掌握一门枪势的真正精髓,就得去琢磨这最初的心境,这会在更为微妙的层次影响到发劲,也就是真正的枪与意合。
这些武学道理以及具体如何融入对战,卢雄都跟他细细讲过。
不过,徐怀与卢雄一直认为伏蟒枪是战场上的虎猛之枪、杀伐之枪。
故而在使枪时,徐怀也常抱以虎猛、杀伐之念,枪势却是越发凌厉,然而有些枪势,他以为应能彻底掌握,但就是差了那一口气。
他还以为火候未到,尚需打熬、琢磨,却未想差的那一点,是误解了王孝成当年在新创伏蟒枪时的心境。
不敢想象王孝成是在烦闷不堪时新创这套枪势,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幽愤、义愤,杂有不甘及困惑的心境?
伏蟒枪实乃幽愤之枪!
徐怀盘膝坐在廊下,将长枪横在膝前,难以想象王孝成创此枪法时,竟是这样的心境。
王孝成乃泾原武将世家出身,其父祖、二兄皆战死沙场,整个家族到王孝成已人丁稀微,但从王孝成的人生轨迹看,他是少年得志、青年得志、中年得志……
其十六岁曾有巨虎闯入村寨,王孝成屠之而得勇名,后以武举初授边县武吏,二十五岁便积功升授缘边都巡检使。
缘边都巡检使看似仅是正七品的武职,但在崇文抑武的大越,这已经军中大多数武将毕生可望而不及的成就,通常有都统制、都监一级的禁军将臣兼任;王孝成之后任靖胜军都统制,所兼也只是缘边都巡检使。
王孝成文武兼修,年轻时考武举所著策论就纵谈军政,文才斐然,士臣多有不及。又曾任原州推官等职,而调任唐州知州主持剿匪事时,才年仅三十二岁。
桐柏山匪平,王孝成调任靖胜军都统制、兼知泾州、泾州缘边都巡检使等职,此时的他便已是边帅级的人物了。
伏蟒刀、伏蟒枪、伏蟒拳等便是他在执掌靖胜军期间,总结前半生武道所创,并教授将卒练习。
当时的王孝成应该正是春风得意、声名正隆之际啊,新创伏蟒枪竟然会这样的心境融入其中?
徐怀发现自己对王孝成了解还是少,就算知道王孝成抗旨拒不撤兵,与独子王樊为蔡铤矫诏所诛,他即便为王孝成感到扼腕,却并没有多强烈的触动。
虽说刚才一发现,令他对伏蟒枪的理解更深一层,终于看到枪与意合的微妙之处,于武道更精进一步,然而王孝成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心境,却困扰着他。
太多事想不明白,徐怀便不去想。
他还是十六岁的娃啊。
即便不久的将来会有亡国之祸,他也没有必要将这一切都背自己身上。
徐怀歇过力,又继续练枪。
今日贼军也甚是安静,临近黄昏都没有事来扰他。
邓珪将诸人召去商议,也是考虑形势可能比预想要拖延更久才能看到转机,人员及物资的安排需要做更精密的筹划,而这些事乡营这边自有晋龙泉、唐盘他们去负责。
被围困淮源,难得无事,徐怀吃过暮食,便早早歇下,凌晨时郑屠户在外面叩门:“都将可有睡着?”
“什么事情,我又没有搂娘们玩,黑灯瞎火的不睡觉干甚?”徐怀瓮声问道。
“锦尾鼠坤爷刚到军寨,邓郎君请你过去!”郑屠户说道。
听说是徐武坤摸黑潜来军寨,徐怀一骨脑的从床头爬起来,披上褂子拿了佩刀便推门出去……
徐怀身为徐氏最强悍一人,却在淮源作战,而徐氏又将坞堡筑到青柳溪北岸,往北面露出锋芒,换作任何一人,都会认定玉皇岭与淮源镇有互为援奥之势。
贼军便在跳虎滩两侧都建据点,且驻以更多的兵马,将玉皇岭、淮源镇切割开来,徐怀现在想要得到徐氏那边的准确消息,也甚为不易。
这时候听说徐武坤趁夜闯过贼军的封锁,到军寨来,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徐怀现在是乡营都将,又是贼军主要盯住的目标。
郑屠又将殷鹏唤起,遣人到白涧河沿岸看确实没有敌船暗藏左右,他们才与邓珪派来传信的人,陪同徐怀直接进军寨赶往王禀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