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挂怀。”王守仁欠了欠身,“如今众正盈朝、猛将如云,臣只一心治学,万事无忧,倒似能再活几年了。”
事实正是如此,过了当年那道凶险的槛,王守仁如今已看开。
哪怕去年复套、御驾北征大事,他也显得极为放松。
朱厚熜感慨道:“若无伯安昔年运筹帷幄、一举围杀博迪,此后草原形势大变,北患很难这么快有个阶段结果。没有昔日之基,便无今日之功。”
“臣不敢言功。”王守仁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出昔年那个少年天子的模样,脸上是欢喜的笑容,“陛下千古明君,众臣用命,始有今日气象。”
“一恍这么多年了啊……”
天子仪仗行进于他忠诚的都城,君臣在缓慢而平稳的大辂上闲聊起来。
有心人望过去,看到的是皇帝对于奠基重臣的感恩。
今日要夸耀的武功,要封赏的人,虽然都与昔年没有直接关系,但毕竟是一环扣一环。
新君登基十余载,这一刻,皇帝一个随手的恩荣,就传达出一些信息。
做过严嵩巡抚标兵参将的于谦后人于允中,如今被调到锦衣卫来。他没多少才干,但管理皇帝仪仗这点小事他还是能办好的。
想起正德十六年奉旨入京参加于谦追谥仪式时在京郊驿馆中与王守仁的初遇,于允中也不禁感慨。
那一年奉旨入京的几人,杨一清后来官至总参、死后皇子扶灵、配享太庙,费宏做了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而王守仁获封侯爵、此刻登御驾叙话。
在大赛场南面那座被定为“靶山”的山包旁,几面将旗之后,是几支肃杀之气满满的劲卒。
一面将旗曰镇安严,其后两百人,坐在马上神情放松。
一面将旗曰抚宁朱,其后五百人,人马合一、默不作声。
一面将旗曰瀚海俞,其后三百人,盔甲鲜亮、兵器不一。
一面将旗曰武定郭,其后千人,各分数团,有马有车,炮兵为主。
一面将旗曰襄城李,其后八百,人人手执鸟铳。
眼下那些参演兵卒虽然静静候着,但他们的主帅则在前面闲聊。
唐顺之、俞大猷都来了。
边区事虽然多,但不差这来回的两三个月。
一去数年的唐顺之,得出现在这里。
他的功劳应该被宣扬,他的能力配上他的年轻,对域外藩国将是极大的震慑。
“虽是假把式,唐督台,你还是要指挥妥当啊。”郭勋调侃的笑声中,也多是结交之意。
“岂敢岂敢,夏总参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我等演好便是了。”
“你们倒还好哦,我这边就难演了。”严春生摇着头,“郭侯爷,待会定要让兄弟们轰准一点,要是伤到我们了,那就难看了。”
郭勋咧嘴笑道:“特战营来无影去无踪,岂能没这点本事?”
然后便只是闲聊,顺便也侃一侃将来的北虏会怎么样、有什么用的机会能彻底打掉他们。
此刻,观礼的宾客大多已经就位了,只是御驾还没到。
在他们的视线里,演武那座山包的北面立了不少木假人,看起来怪怪的。
而那山包之上,有些假模假样的营寨和敌骑。衮必里克看得分明,那是他被缴获的大纛。
远处总共两三千人,也不知随后将如何来演武。
太阳升到半空之后,终于有礼部的大嗓门开始唱诵:“天子驾到!跪礼!”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那些参演将卒的响动最整齐、最大:“恭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金祺、李山希这些藩国使臣的眼中,大明天子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今日的朱厚熜并没有着衮服,而是盔甲。
虽然今日是阅兵,这很合理。
但在这么多外国使臣面前,皇帝身上盔甲鲜明,那毕竟也是让人心悸的信号。
而皇帝在四面八方的跪迎当中,登上行殿走到了御座前面坐下后,等到主持礼仪的人传令各方让他们落座,便只是又干脆地站了起来。
陆炳将弓箭递给他,朱厚熜走上前几步到了行殿前的栏杆边缘,张弓撘箭。
是鸣镝。
别人不知道那张弓有多强,但反正皇帝是拉满了。箭矢被抛高之后发出尖锐的呼啸,然后坠落在面前的空地上。
“开始吧。”
朱厚熜轻声说道,于是演武很干脆地就开始了。
“众将士听令,演武开始!”
唐顺之早已就位,在行殿前面的一个小台子上挥了一下小小的旗帜,两旁的鼓手开始擂鼓。
“咚!咚!咚!”
刚刚从河套、宣宁战场上回来的精兵们顿时启动,开始集结。
他们集结的方向,就是皇帝射出去的箭所处的区域。
是什么样的象征不必言说,从那山包东侧转进到那里,过程之中是不见乱象的,只有整齐的步伐和身上盔甲抖动的声响。
“传我军令!瀚海伯鸳鸯阵在前,襄城侯鸟铳营在后,武定侯炮兵营列阵,抚宁侯骑兵侧翼袭扰,镇安伯特战营深入敌营乱其中枢!”
“靖边伯有令……”
这声音向外国使臣和观礼宾客们传达着他们的身份,三侧观礼台的都有些激动了。
二十多岁督抚一方的文状元、制科魁首,屡立奇功的严春生,武状元俞大猷……
这些就是京城里今年以来不知议论了多久的人名。
现在他们都来了,这一场演武,可以说是大明如今在面对最强劲敌时的最强阵容。
革兰台瞥了瞥衮必里克,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但想必心里不是滋味吧。
其他尚未见识过大明军力的外国使臣,眼下只见那边令旗挥舞,呼喝不断。
“鸳鸯营听令!结阵,前出两百步!”
一圈一圈的鸳鸯阵兵向前卷出,衮必里克终于被惨痛的记忆所攻击,眼角不禁抖了抖。
“鸟铳营听令,列队散开,装弹!”
“炮兵营,架炮,校准!”
让外国使臣最感到心惊胆颤的,是那些被马拉动着,到了特定位置之后才卸下了马辔,开始紧张组装其他物件的四门神威炮,还有六门次一级巨炮。
而不仅仅是这四门,那人数最多的炮兵营,一个个刚才过来之时背着的木筒或木匣里,原来都是炮或者弹丸。
忙碌之间,千人的炮兵营在最外围的后方竟组建起了大大小小百门炮。
这个时候,一多一少两支骑兵已经启动。
多的那一支,一开始比较慢,还没进入最后百余步的冲锋过程。
少的那一支,却被更多的人盯着。
因为前面那镇安严的将旗在那飘着,那是神箭将军严春生的麾下,大明最神秘又最强的特战营。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全速,现在全员所展现的是骑术。
从其中一侧的视角看过去,仿佛只有两百匹马在奔驰,看不到马上坐着的人。
鄂尔多斯和朵颜三部的人都看得脸色凝重。
过了一阵之后,却只见领头的那匹马在接近山包之后,身侧响起更尖锐的刺响。鸣镝去哪,从远处看不分明。但片刻之后,山包之上那面大纛缓缓坠落。
鸣镝不断,山包上更多的旗帜被射落。出箭的,显然不只严春生一个人。
“好!”
明明不是真的恶战,那小山包上实则也空无一人,但大家只为见识到了严春生的箭术而叫好。
不仅仅是他,恐怕特战营里个个都是神射手。
而后,则是特战营的马匹在他们的视线里稍微拐了一个弯降低了马速,而两百个人影在马还没有完全停之前,就有许多人跃到了地上。
寥寥数人带着那些马离开,下马的人影则个个形同猿猴,哪怕是上坡奔行也毫无滞涩。
当此之时,山包北面的鸳鸯阵也已经在往前推进。
他们推进的距离并不远,也只是演示一个意思。
但首先是侧翼的骑兵在冲过来时,齐齐抛射箭矢,有的还是火箭。
而后是鸳鸯阵的回转,陌刀和长枪、短铳发威,有眼力的能从他们娴熟的配合中看出这鸳鸯阵的威力。
最后则是他们又根据命令、一团一团鸳鸯阵有节奏地空开距离。每当他们露出空隙时,便是鸟铳营接连的铳击。
这鸟铳营密集的铳击之后,则又是装弹,此时鸳鸯阵便再次密集起来,为它们做防护。
炮兵营则一直没动,直到那山包上那些被射落的旗帜,不知什么时候又被系了起来。
特战营所谓的“乱其中枢”,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表现。
总之时间过去得并不长,那山包虽不大,但就这么点时间,特战营已经摸了过去,把每一面旗帜都动了一遍手脚。
就这时,骑兵也终于在一个回转之后开始第二次冲锋,这一次是从那些木假人的阵中凿穿过去。
这倒还好,但当他们凿穿出去的瞬间,鸳鸯阵再次为身后的鸟铳营露出空隙。而这一次,不仅是鸟铳,炮兵营里的小炮开始轰鸣起来。
足有九十门,炮声果然轰得外国使臣面无人色,大明臣民则心情激荡不已。
来真的啊!
就在大明京城的城墙外不远,响起这么密集的炮声。烟雾和那木假人阵里四散的尘土,都证明了那是真炮弹。
“再放!”
虎蹲炮有子母炮管的设计,两次炮击之间的间隔时间可以很短。
这个时候,有心人瞧见那山包上的人影正在迅速往山下撤。
而第二次炮声响完之后大约十息,“轰!”惊天动地的数声巨响把大明臣民也惊到了。
神威炮轰鸣,山包上被轰出的烟尘让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