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惊受怕了好几天,王学益头一回感觉到温暖:“臣……臣……”
“阮文泰觉得你有弱点,你去了交趾,是好事。”朱厚熜这么说道,“只是经此一事,你也不要小瞧了这交趾。那莫登庸是枭雄人物,阮文泰能被他派遣入京,也是八面玲珑之人。你们两人是为何去交趾的,阮文泰心知肚明。去了之后,你们便都是需要立功还朝的人,是不是?”
“陛下所言甚是,那……臣该当如何行事?”
“自然还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只不过现在话说得更明白了一点。”朱厚熜看着严世蕃,“交趾民心向谁,朕才好册封谁。莫登庸想请封,你们想立功,那就让莫登庸拿出办法来。交趾要有民心所向,朕也要能名正言顺去册封一个篡朝之臣。”
“陛下,这恐怕极难……”
王学益觉得这两者是矛盾的。交趾哪有什么民心所向?除非黎氏被剿灭干净了,莫氏已经细细耕耘了数年。可听起来,又是他们过去这短短数年任期就要立功,那皇帝说得明明白白他是篡朝之臣,又怎么册封?
“这有什么难的!”严世蕃却说道,“陛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让那莫登庸搞清楚形势,他作为篡朝之臣,想要做实打实的国主是不行的,除非效仿外滇,归附大明成为一个宣慰使司?”
王学益不禁眨了眨眼。
原来这民心所向,指的是心向大明吗?皇帝册封的如果只是个宣尉使,那倒是个折中之法。
朱厚熜先看了看严嵩,只见严嵩郑重说道:“臣素来识轻重。”
他是说,朝廷对于交趾的谋划细节,这些事没跟严世蕃说过,虽然朝廷对交趾有想法其实已经不是秘密。
“王学益,严世蕃,外滇一战既毕,交趾也到了达成阶段目标的时候。”朱厚熜严肃起来,“你们此去,能不能建功,就看你们二人如何配合了。朕要谅山、谅江、新安三府归于广西,还要云屯诸港作为大明南洋贸易的边市据点。朕还要黎氏据有清化以南,让交趾南北都如外滇一般奉大明为宗主。莫朝献田土名册,愿为大明一宣尉司;黎朝仍能称国,朕也不负匡扶正统之义。”
图穷匕见,皇帝对于交趾的明确态度给了出来。
至于如何操作,要看两人去了之后怎么依照局势进行外交斡旋了。总而言之,大明始终有作为宗主国的主动调停优势。
“妙啊!若莫登庸不肯,那自然就从黎氏所请,出兵剿逆!若莫登庸肯了,黎氏本已衰微,如今可据有半壁山河,大明对其也仁至义尽。那交趾北面本就是大明故土,素慕王化,南面就差了不少。”严世蕃跃跃欲试,“陛下放心,臣去交趾,一定把这事办好!”
“能不能办好,几件重要的事不能办差了。你二人之间的恩怨,你们和阮文泰之间的恩怨,都可用上。”朱厚熜看着严嵩,“惟中,朕既然已经直言,你便好好跟他们分说分说,此去如何行事。”
“臣遵旨!”严嵩这才严肃地对他们说道,“交趾形势,还需借外力、明内情。这么多年……”
紫禁城内,君臣开始用心算计交趾。
京城之中,英国公世子张溶被他爹拿皮鞭抽得鲜血淋漓一直逃出了府,上演了好一出训子戏码。
言官们稍一打听,随后就知道了为什么有这么一件事。
仿佛是号角一般,围绕年底的大国策会议所展开的前期斗争开始预热起来。
大赛场里开盘口所涉及到的社会风气问题、利益输送问题、勋臣权臣家教问题,总之是有了一个线索,最后再加上别的事牵涉到一些有机会角逐高位的重臣。
礼部尚书严嵩这个新一届国务大臣热门人选为了避免前途受影响,主动请求把他涉事的儿子派去了交趾。这种情况下还要揪着严嵩不放,那严嵩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就连严嵩都只能含泪送别儿子离京,其他人想轻易避过这场风波,可能吗?
对朝堂上的这种动静,朱厚熜已经习惯了静静观望。
免不了,位置就那么多,一定会争的。争的方式是通过互相揭露对方在任职过程中、在亲属管束当中留下的把柄来互相弹劾,这对皇帝来说是好事。
到头来,是使过,还是择贤,国策会议甚至国务殿里也不能指望全是一汪清潭。
相反,因为这一场风波,诸王在忐忑不安下齐齐上表请罪,皇帝则天恩浩荡,降了旨:中秋佳节时,乾清宫中诸王家宴。
离中秋佳节还有一个多月,在八百大甸,高尚贤和曲志南的下一站是老挝。
从老挝那里,他们将先把一个队伍送到临安府,然后再去车里、木邦、缅甸、底兀剌、大古剌,最后从孟养那边回到孟密府,结束这一次外滇诸司的巡访。
这个队伍里,有一头白象,这是他们为表臣服之意进献的圣象。
而在队伍里,还有一顶异域风情极为浓郁的花桥。在那八百大甸所属的泰地,只有王族出行是可以骑象或坐轿的。
轿子当中,阿查拉卡马拉端坐着,神情清冷。
她的名字,意为神秘的莲花。莲花,是纯洁与美丽的象征。
祖母的嘱咐,哥哥的叮嘱,阿查拉卡马拉都记着。
她并不愿意被当做交换,去说服大明的皇帝陛下借八百大甸多少那种神威炮扫灭难免的阿瑜陀耶。
可是,她也更害怕祖母去世后,那些人会除掉哥哥,玷污自己的圣洁。
相比起哥哥本来准备想让自己嫁给一个年纪已经四十多的将军的安排,阿查拉卡马拉觉得现在这样也许更好一点。
远离那里的纷争吧,即便去了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此生只用来礼敬佛陀。
她已经很累了。
第376章 南洋风起
中秋节是该团圆的,但严世蕃一点都不因为离开家了而难过,反而兴奋无比。
他与王学益是和莫登庸派来的使团一同离京的,一路上走不快。如今到了八月,他才刚过湖广。
“热!”
“来呀!给公子再拿一桶冰来!”王学益立刻开口。
严世蕃瞥了瞥他:“王大人,这可使不得。你是钦命宣交使,卑职才是卫护你的人。”
“何必见外呢?此去异国他乡,我万事还要仰仗将军!”王学益又换了个称呼,而且正色道,“一路南来,将军实在文武全才,不输靖边伯!将军本就简在帝心,在交趾立了功,我将来更要仰仗将军提携!”
当日的事,他无非“蠢”了点。
一路上把严世蕃巴结得舒坦了,现在倒没那么胆怯了。
而严世蕃听着将军的称呼感觉很开心。
“那阮文泰呢?”严世蕃自然而然发号施令,“叫他过来吧。”
要去交趾,自然是走灵渠到广西。
阮文泰很快就被带了过来,神情沉重。
他是很熟悉严世蕃身份的,所以对于眼下严世蕃为主的状态也觉得很自然。
严世蕃喝着茶,淡淡地问:“阮兄想好没有?本公子何等人物,就因你那一算计,本公子就被陛下逐出京城。你弄巧成拙,也坏了陛下对朝局的大计,更别想着如今还有谁帮你的主子说话了。”
阮文泰知道的自然是另一个故事。
皇帝既然早就知道大赛场里有问题却引而不发,自然是有用处。如今阮文泰自作聪明捅破了这个问题,所以害得严世蕃被“流放”、英国公家世券险被降等。离京之前,京城已经风雷隐动、朝争不止。
不论别的,为很可能入国务殿的礼部尚书制造了一个阻碍,莫登庸请封交趾国主的愿望砸了。
至少短期内再无可能,没人肯替他们说话,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也没人顾得上为他们说话。
相反,哪怕赚了一大笔银子,阮文泰让莫登庸的请封之路变得更难,回去之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可是严世蕃提出的那个想法,阮文泰更不敢对莫登庸提起。
看他这模样,严世蕃翻了翻他的独眼:“你在京城呆了快一年,心里也是一面明镜。陛下赏罚分明,文臣争的只是为陛下效命的高位,武将更是个个盼着功劳。外滇一战,叙功之后大明又多了两侯一伯,成国公也复了公爵。你那主子本就是臣,本将军为他指的才是明路。”
“严将军,鄙主若如此,还如何慑服臣下?”
“臣下?”严世蕃冷笑了一声,“陛下还没册封,你们倒早已自居君臣了。也罢,这倒也确实是如今实情。只是如此一来,莫登庸拿什么证明他对大明一心臣服?就贡点财货?大明缺那点财货?”
阮文泰沉默不语。
严世蕃给他指的明路,就是让他向莫登庸说清楚大明如今的实力。以他在京城呆了近一年的见闻,阮文泰心里也确实有这样的判断:大明真的又再度中兴了。
而说明实力的目的,就是让他劝莫登庸退而求其次,别再奢望大明直接册封他为国主,而是献上田土百姓名册,请设宣尉司。那样的话,大明皇帝也不至于有鼓励篡朝之臣的顾虑。
这样一来,“本就不愿”来交趾的严世蕃就可以很快就可以因为在交趾立下了大功,升迁还朝了。
是的,严世蕃现在就是这样报复的态度。
“看来你还是不识时务。”严世蕃平平淡淡地说道,“你不先写信劝他,等本将军到了交趾,一样会当面说。我在交趾多耽搁一日,耐心就会更少一点。你犹豫不决没事,若是莫登庸也犹豫不决,本将军就奏报陛下,田汝成实则被你们喂饱了,交趾民怨鼎沸,人人思念黎朝德政。这不是黎朝后人未绝吗?匡扶正统就是了,想必平湖侯、灵璧侯、平南伯盼着继续立功,广西、广东总兵官也都争相请战。”
阮文泰脸色数变。
严世蕃的路数与田汝成完全不同,严世蕃所面临的形势和他所知道的信息,也与田汝成有天壤之别。
但是莫登庸给了田汝成不少好处,这确实是事实。
那外滇一战,灵璧伯和平湖伯因功升侯、曲志南因功封伯,他们旬月之间击溃孟养、木邦、孟密三司的战绩更容不得交趾忽视。
现在严嵩进入国务殿的路被阮文泰挖了个坑,若能不动刀兵就为大明新添一个宣尉司,那才能因功升迁。
“再说到你。害得本公子不能考武状元飞黄腾达,害得王钦使外放海外,我和王钦使一到交趾便去寻那阮淦。你那主子如何处置你,我们不管。但他若胆敢像孟养、木邦、孟密那样戕害大明钦使,那就不是还能不能做宣尉使的问题了,我看交趾不如就变成布政使司。我因功封个伯爵,那才补偿得了本公子从此没有个武状元出身的损失!”
严世蕃说完就咧嘴寒声道:“进了广西,你便知真假!平南伯迁广西总兵官,那就是陆驸马帮本公子说的情!本公子若夺了武状元,至少便可授职正五品。如今,却只能来做这个小小卫官。本公子若稍稍透点口风,你猜莫登庸会不会借你头颅来平本公子怒气?”
半真半假的,阮文泰却没那个能耐分辨内情。
一路上,阮文泰早已知道这严世蕃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聪明这一点倒是他身上最不显眼的一个长处,最主要的就是他与大明天子的妹婿情同手足,从小一块在锦衣卫中长大。
严嵩本是皇帝最早一批拔擢的重臣,他这个儿子纯粹只因为相貌上的难处才难以走文官这一途。可他有这样的爹,有那样的义兄弟,在京城和王公贵族的后辈们交游如此密切,现在又到了交趾,真是来了一个恶魔般的人物。
这个时候,他的聪明就会发挥莫大的威力。
不管大明天子是不是本身就图谋着交趾,这严嵩父子和许多大明勋臣,眼下都有动机、也有能力做成这件事。
自己在大明的京都一招踏错,引发了交趾必须做出与大明为敌还是以更低的姿态臣服这种两难选择的困境。
他回到升龙后,生死难料。
现在面临严世蕃直接无比的威胁,阮文泰只能苦涩地说道:“外臣当日实在是走投无路,买彩所赢,公子又不肯受,外臣实不知公子如何才能息怒?”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身为礼部尚书之子,难道还会收你贿银,让我父亲难做?我要的,是我本来光明远大的前程!”
严世蕃跋扈公子的姿态一点都不用装:“你本就是聪明人,今日我是最后一次再对你讲了。你们主仆若是识相的,就趁本公子还没到之前,速速全力剿灭那叛军,等本公子到了便献上户籍名册请封宣尉使。若不识相,本公子到了交趾便遣人去寻黎氏后人。大明本在静待交趾情势分明下来,有此变故,罪皆在你!”
……
严世蕃慢悠悠地走,每到一处都显得很不情愿离开大明。
但他从京城出发之前,皇帝的命令就已经快马往广东而去。
这个命令传到广州的速度,要快得多,所以广州那边随后也早有快船出发,赶往吉婆岛。
吉婆岛这边,那个汪掌柜此时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秘密身份。
他多了一面铁质腰牌,正反两面分别写着“外三五九”和“海枭”。
坐在徽州海贸公司位于吉婆岛的这处小店里,汪直回想起一个多月前见到那个阿方索时的情况,仍然有些懵。
那一天,他听说了一个组织:外察事厂,然后他就成为了外察事厂的第三百五十九号小头目。现在,汪直有编制了,身份是从七品的锦衣卫小旗官,隶属于外察事厂。
而后,他也听说了一个故事,关于那阿方索的故事。从葡萄牙人的将军到俘虏,再到皇明大学院的供奉和陛下的西洋老丈人,最后成为“流落”至日本打点好了浙江市舶司关系后的一个海商。
汪直这才知道他这个编制怎么来的:陛下很欣赏他提出来的大胆想法,但是计划改了改。脏事不要由大明面孔去做,汪直做一点辅助,负责与前往满剌加的阿方索联络。
他觉得陛下这手段其实更脏,但他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