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报是要往京城递的,册封莽瑞体的旨意是早就来了,但是木邦、孟养这两司的新主却要看战事走向、谁是更听话的人。
阿瓦城中,纪维民再三约束着手底的将领。
“我在四川接到旨意时,陛下明说了,立功入城后是不是与百姓秋毫无犯,决定了我叙功时能不能封侯!”纪维民咬牙切齿,“别因为眼下不用打了就去寻开心,做出什么让总军纪部派来的人报上去的事!哪怕花点银子!犒赏不会少,老子只想封侯,不会扣你们的!”
“将军说笑了,卑职们不敢……”
“丑话说在前头,哪怕花点银子!”
这是多少年了,大明将卒当真打到外族“不服王化”的城里,虽然这里名义上也归大明管。
可是皇帝在旨意里明确提醒他了,纪维民不敢造次。
陛下对这外滇,显然有大计在,不容大明将卒败坏。
纪维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约束好手下将卒不要得意忘形,在这阿瓦城里强抢民女、索掠财物。
为此,不放心的他还只能一遍遍地去巡视,每到一处就嘀咕他的侯爵。
明军的这种做派落在了莽瑞体眼里,只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样的大明,让他感觉更加可怕。
入城之后,还要等候孟养那边结束乱局,思伦本人和他的血亲能被送来,要等车里、八百大甸、老挝的宣尉使或者他们的使者也过来。
而莽瑞体本人已经接了旨意,现在,他已经正式有了大明缅甸宣尉司宣尉使的册封,官服、金字红牌等一应具备。
这是好事,却也限制死了他的将来:大明天子重申了对他的要求,这次定约划界之后,谁都不允许再侵夺他人之地。作为共主,只要谁坏了规矩,大明都会再站出来主持公道。
所以,志向更大的莽瑞体对现在看到的明军和大明感到很可怕——他们在立信,让其余诸司将来有什么事时既忌惮、又依赖。
如果只是定这一条规矩,还要议什么?
……
老挝并没有参与这一场纷争,他们离得最远。
当消息传到南掌时,老挝的宣尉使刀揽章过于震撼。
“这么快,就打下了阿瓦城,擒住了思真、罕烈和思伦的儿子?”
“怎么办?去不去?”
面对弟弟的问题,刀揽章还在恍惚。
“……去是自然要去的,你去。”刀揽章说道,“先听听怎么说。”
“大哥,是要你亲去啊,还说与老挝之利息息相关。”他弟弟有点不肯,“就算你不去,让昔根去也比让我去更恰当吧?”
“他……”刀揽章自然是担心儿子安危的。
大明这么干脆地击败了攻破阿瓦城的三司,刀揽章畏惧不已。
在这群山里圈地自萌的他,最终还是把儿子刀昔根派了去。
就算儿子出了什么事,至少不是自己,反正儿子也不止一个。
隔了重重山河,大明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他捉摸不透。
外滇的形势在这山河的阻隔下,仿佛瞬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汪直已经在清化西面的山间摸了很久。
谭远才“意外走丢”之后,汪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再次意外地找见了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他们。
“幸亏碰到他们,不然小命就丢在这了。汪真人,找到那灵树了吗?”
“看来是此地战乱不休,天地灵气有变,那灵树也不长于此了。”汪直摆着谱,“倒是另有几样灵物,想必师尊能有用处。炼成仙丹献予陛下,也是大功一件。”
“……还是寻不到吗?是什么灵物?”
汪直说着几样这段时间以来从向导口中套出来的,大概只产于这一带的几样物事,就此交差。
总之名为商路,只要消息带到了,以后有个借口采买,那就算完成任务。
现在,他倒是急于和谭远才回去,再尝试从他们那里借两三条战舰去做下一步的事。
一行人又跋山涉水回到清化城后,才听到了传过来的消息。
大明有心张扬,岂会不传到交趾这边来?
王师尊重正统,助缅人复了国,旬月之间败了篡灭阿瓦朝的三司联军,擒了三司贼首三族血亲。
他们在清化文武警惕又忌惮的目光下离开了清化城,船上的汪直有点疑惑:“这不是敲打莫登庸吗?我们的行迹若被报上去,那后面还能暗中与哀牢那边通商?”
“你我不用管这些。交趾与那外滇诸司又有不同,那边册封的是宣尉使、宣抚使,这交趾册封的可是王,不能一概而论。”谭远才嘿嘿笑了笑,“如今就看莫登庸和阮淦哪边向陛下献得更多了,大明自然还是静观其变,看交趾民心属谁。”
“……陛下当真是……圣明。”
汪直本想说皇帝玩得阴险。
莫登庸把黎朝宗室杀得一干二净,这是血仇了。既然不能再封官许愿尽收交趾民心,就不得不在大明虎视眈眈下尽快消耗粮草兵力去剿灭叛军,以求“天命所归”。
可大明又在想办法支持阮淦。
上面为了争权征战不已,受苦的自然是百姓。也许打着打着,就会请天朝来平息干戈,还一方安宁。
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正义之师吗?
回到了吉婆岛,彭跃干脆地对汪直说道:“借战船给你一事想也别想了,但陛下有旨,你在这里等着,回头有差遣给你。”
“啊?陛下有旨意……给我?”
汪直懵了。
彭跃也心情复杂地看着他,随后竟笑得十分和善:“陛下亲旨,点了汪掌柜大名。”
“……彭公公,可知是何事?”
彭跃连连摇头:“汪掌柜在这里等着便是,自会有人来寻你。恭喜王掌柜,简在帝心了。”
汪直想来想去,恐怕不是因为这一趟替海贸行卖了命,兴许是想借战船假装海寇攻打清化一事。
莫非陛下的心也这么脏,英……英雄所见略同?
四月的海风在吹,外滇诸司有的是宣尉使亲至、有的是派了世子,阿瓦城内终于要开始商议定约了。
商议的地点在原先阿瓦朝的王宫,如今自然已是东吁朝的王宫。
第一项,是从昆明来到阿瓦城的高尚贤宣读对孟养、木邦二宣尉使的册封旨意。
没有孟密。
“诸位都听明白了?”伍文定笑着说,“焚杀曹千户、戕害大明传令将卒,虽思伦、罕烈都参与其事,办此事的却是思真及其麾下将卒。孟密胆大至此,除安抚司,置孟密府,再择良善恭顺之臣封诸土司各治其族民。”
莽瑞体听明白了,沉默不语。
而新的木邦宣尉使则立刻称善:“孟密昔年本就是叛出木邦,一贯不忠!”
伍文定点了点头:“设孟密府,不是为了要占土司之地。只是外滇百姓也是大明臣民,多年来诸司争战不休,百姓何辜?昔年平了麓川之乱,所定旧约也不见思伦他们遵守。设孟密府后,大明会置一威远营于此。”
他的目光变得凛冽起来:“定好新约,再有不守土安民、不遵大明调遣者,必定征讨之!”
大殿内几声不敢之后,就安静无比。
伍文定这才笑了起来:“设孟密府后,还要于孟密府开边市,交通有无。你们诸司族民如何治理,大明依旧不过问,只各设宣交使,打理市贸事。”
“开边市?”莽瑞体心头只感不妙,“愿闻其详。”
“于你们也是大有好处。大明铁器、农具、布匹、茶盐和其他好物,你们多的粮食、宝石、木材……”
伍文定开始介绍起大明的边市规矩,给出的收购价格确实是公道的。与此同时,大明愿意卖出的东西,也确实有他们需要的。
“以后便不朝贡了,都是通商。”伍文定顿了顿之后说道,“贡赋还是要的,不然何以为臣?只不过陛下天恩,往年积欠和将来贡赋都削为一半。不知这规矩,你们愿不愿遵?”
大家并不想遵,不然以前为什么拖欠不给?
但是阿瓦城还在大明的控制之下,而他们的炮又粗又长。
“有不愿遵的,也可以。”伍文定补充道,“那便不受大明庇护,若有侵大明臣土之事,威远营可从其所请助其征讨之。贡赋削为一半,已是天恩浩荡。大明若不视尔等为臣,王师何以秋毫无犯?”
又是孟养和木邦两个新宣尉使胆战心惊地表示愿意遵守——就在刚才,他们都瞅见了那个莽瑞体期待的目光。
伍文定却看着他们,静静地说道:“孟养、木邦二司此次篡灭缅甸,自该有罚;车里、八百大甸二司既内滇诸司从大明调遣出兵有功,也该有赏。今日,还要再划界。以后再有争端,启衅者、立功者都如此!”
接下来,便是完成之前的战略目的:原属孟养的甘高山以东、金沙江以西好地,被分给蛮莫等内滇出兵了的一些土司,而木邦在阿瓦河北面的地盘、在东面南面的一些地盘,都被分给了车里、八百大甸。
刀昔根看得眼热,虽然老挝出兵了也没什么用,难道要一点飞地?
莽瑞体却心中愈发沉重——八百大甸和车里都更强了,以后就算想玩什么花招扩大缅甸的地盘,都要忌惮位于缅甸北面孟密府的威远营。
一个月不到,明军就从孟密最北面攻下了阿瓦城。
莽瑞体很快就复国了,却也成了被大明贴防的一个。
南面派人过来的、属于勃固王朝的底兀剌和大古剌都安心了不少,毕竟东吁在北攻过程里展现出来的不要命和潜力都让他们有心担忧。
他们没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要付出一些:积欠的贡赋和将来的贡赋。
但是如果不给的话,大明帮助上缅甸灭了下缅甸怎么办?
“此战既为助缅甸复正统,又为惩戒孟养、木邦、孟密。将士出征,诸司助拳,钱粮大明出一半,孟养、木邦和缅甸三司共出另一半,可有异议?”
这三家都沉默着,该出多少?算上的话,不比砍掉的另一半往年积欠少吧?
还是莽瑞体先说道:“小臣此前就许了诺,自该负担一二。”
被削了地盘另外两家虽然心里也发苦,可若没有这一场变故,孟养、木邦的好处也轮不到他们来拥有。
只不过,原先思伦、罕烈的家底变成了他们的家底,他们有些肉疼。
别人更苦,还可以分润一点粮饷的车里、八百大甸等自然笑哈哈。
吃拿卡要之后,伍文定又满面笑容:“如今定立新约,不止孟密,临安府也会开边市。此外,陛下天恩,延请名师于昆明设小学、中学、大学,尔等子嗣尽可前去进学。如何治境安民,大明身为天朝,还是有不少学问值得好好学的,这也是帮你们……”
大明主持的新约订立,对于外滇诸司就注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只想一如从前,名义上遵大明为主,实际上大明不要管他们。
但眼下因为阿瓦朝的覆灭,外滇的平衡被打破了。一战之下,孟养、木邦的新主要收服人心、提防缅甸,莽瑞体麻利地复了国、同样需要重新整合上缅甸。而勃固则松了一口气,毕竟冲到他们那里贯耳又扬长而去的莽瑞体实在是一个将来潜力无穷的人物。
至于车里、八百大甸、老挝,虽然从此要把贡赋落到实处,却也在这次多少都捡到了便宜,尤其是东边的临安府也要开边市,他们这些老爷能更方便地买到大明的好东西。滇南物产丰富,大明的收购价给得挺公道。
各种事情都商议好之后,自然要拟成文书、各盖大印,再把酒言欢。
而酒宴进行到一半,八百大甸的宣尉使披耶格色他腊恭敬地说道:“尊敬的伍总督,最近十年多以来,南面的阿瑜陀耶就不断攻打我们兰纳。不知道天朝能不能尽快委任一位宣交使,带着三百精兵到清迈城?另外,小臣的祖母、我兰纳的太王太后请小臣奏请大明钦使,王妹心沐大明皇帝陛下之英武,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入宫侍奉?”
伍文定和其他人都呆了呆。
八百大甸现在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