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战连捷,来自三边的文臣武将都感受到了武状元俞大猷昔年所受的巨大震撼。
随后他又穿上文官的官袍,在晚上的酒宴开始之前,嘴里说着夏言在这摸底了一年多所掌握的数字,如数家珍。
套虏、青海、俺答……边墙外的形势,他了解的内容比三边墩哨军摸回来的信息还多。
晚宴上,他站着端起了酒,大声说道:“不用去担心青海易主之后,三边好不好守。我来三边,不是来守的。博迪死在了宣府,北虏与我大明的下一场大战,在三边!先复套,再拿回青海、西域,最后灭了汗庭!今日,不怕将这壮志说予诸位听,不怕北虏也知晓!陛下信得过我唐顺之,列位慢慢也会信得过我唐顺之!”
“督台威武!”
不管是奉承,还是此刻有那么一点点佩服了,但是大明的第一次制科确实选出了一个很非凡的人物,现在他们有了直观感受。
论武,他今天赢过了所有人。甭管有没有人放水,唐顺之都实打实地是文臣当中恐怕武艺最高的。
论文……他可是文状元!
最主要的是他好年轻,他说他向陛下明了志,可以在三边呆上一辈子。北患不绝,他就不回京。
想着他的圣眷之隆……他真要在三边搞人的话,搞谁谁完蛋。
既往不咎,三年不问败战之罪吗?
陕西三边,属于唐顺之的时期刚刚开始。这第一阶段,他得守住,得练兵,得理顺粮草军械方面的诸多杂事。
而一跃成为军务会议总参谋的夏言还在路上。
他和唐顺之交接后,从陕西入山西,经大同到宣府。除了蓟州、辽东,他算是巡了一趟边。
说实在的,虽然去过西三边,但此前他并没想到自己将来会成为军方重臣。他原先的目标,是民政方向的总宰。
但想想也合理,陛下刚刚登基时,他夏言为什么得到拔擢的?
现在,他要更专门地把精力花在这方面了。
夏言还年轻,今年虚岁四十九。
怀来的总督宣大部院里,他向王守仁郑重地行礼:“王督台,我回京后,定会时时有书信来,还请不吝指教。”
“公瑾自谦了。”
“杨公既去,这总参谋,王督台本是不二之选。”夏言如实说道。
王守仁摇了摇头:“我年纪大了,去年又重病一场。公瑾正值壮年,又知边事。陛下委重任于你,绝不会有错。”
“督台还要好生将养身子才好,宣大两镇如今全系于督台一身。”
“多少有些薄名,只要我还没死,宣大想来是没有大碍的。”王守仁笑了笑,“也是奇事,去年倒像是一道槛。今年春夏,倒像比往年还康健了些。”
“此大明之幸!待我回京奏报陛下,陛下必定大安。”
“不耽搁总参了。夏总参居中枢,我必定想法子多撑几年。就算看不到大明真有绝了北患的那天,也算于边事有薄功,不负此生。”
夏言辞别了王守仁,这才意气风发地吩咐:“回京!”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王守仁脸上带着微笑,随后又想起了刚刚辞世的杨一清、杨廷和,嘴角多了一些落寞和感慨。
还是昔年钻研心学耗了太多精气神,到如今,学问一事上,反倒越发觉得实践学、辩证法深不可测了。
去年宣大无事,也是在日夜思辩那学问时,忽感身子骨越来越不好,这才重病一场。
回到了屋子里,又打开杨廷和的《实践集》看了两眼,他忽然洒脱地放了下来。
多活几年是正经,此生有心学,有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他也算立言有所得。
文教上,让费宏和严嵩去操心吧。
立功也不小了,立德……王守仁一生无愧于心。
现在只愿多活些年,再看看这大明会有什么不同。
或许,这北患真能绝呢?
第365章 汪直名震海疆大计的第一步
皇帝之下,一文一武。
夏言加了太子太保、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冠梁七道,昂首走向养心殿。
做了军务会议总参谋,此刻他心里想的是:逢此大世,天恩浩荡,他才四十九岁,还大有可为!头上的梁冠,还可多一道。以功封公,入庙,英杰殿上站得看,看后世千秋万代!
“尔宜勤学,将来位至尚书,庶可脱我家军伍。”
这是幼年时,父亲夏鼎督促他的话。此前惯例,官做到尚书,才可脱离军籍。
尚书是正二品,他现在是正一品。
军籍什么的,他现在已经无需在意这点小事。他一生想一展才华抱负,今日有了用武之地。
朱厚熜与夏言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多,因为夏言很早就去了地方。
他知道夏言有才干、有能力,但也知道许多人对夏言的评价。
夏公瑾有两“直”:耿直、强直。
这家伙,实际上是很强势的。
看着夏言在自己面前恭敬地跪下陛见,朱厚熜心里嘀咕着:让他做军务总参谋而不去管民政,也许他的耿直、强直会更好一点,而不至于被严嵩那种心思犹如山路十八弯的家伙玩崩。
“公瑾已见过了应德,又在陕西呆了一年多。先说说看,应德所说先复套、再拿回青海西域、最后扫灭汗庭之策,这战略有没有问题?”
让他起身坐下之后,朱厚熜立刻干脆地问话了。
夏言知道在皇帝面前的这第一次奏对很关键,直接关系到皇帝后面能不能信任他的意见。
他也很直接地回答:“臣不敢苟同!”
朱厚熜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浮动:“诸边大事,朕都在等着你先到任。有什么想法,直言无忌。”
刚刚到任,军务总参谋对三边总督的计划就说了反对意见,这事自然是敏感的。
才干与圣眷,皇帝似乎要在两人间偏向于谁了。
夏言说道:“应德之才,臣自知之。然陕西不比宣大,边情尤为复杂。吐鲁番吞哈密,狼子野心蠢蠢欲动;右翼据青海,南北夹击之势只待良机;衮必里克纵才略稍逊俺答,却是名正言顺的右翼之尊。先复套,则腹背受敌,舍易取难。”
“那你胸中是如何谋划北患西线之事的?”
“依臣之见,当先趁右翼于青海立足未稳,取青海,绝腹背受敌后患;以青海为基,开边市,抚乌斯藏。青海、甘肃两路则出击土鲁番,复哈密忠顺王及嘉峪关西七卫;数年后,宣大和西三边练兵有成,再以数路大军复套,嘉峪关西七卫及甘肃镇则保西域无后患。”
夏言说得一点都不磕绊,显然是心里早有这番计划。
朱厚熜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公瑾可知,俺答信了黄教?”
“……此事,臣有所耳闻。”
“昔年太祖招抚青藏,蒙元吐蕃宣尉使管辖的是青海。永乐年间,太宗册封了三宗法王和阐化王、护教王、赞善王、辅教王、阐教王,虽造册给印,青藏实无大明一兵一卒。太祖曾有言,西番之民归附已久,而未尝责其贡赋。此后,也只是用茶马市易,得了些藏马。正德年间,亦不剌西逃青海。这次右翼赶走了亦不剌,乌斯藏那边能坐视其事,公瑾以为何故?”
夏言发现自己之前没有把这些考量在内了,此刻略一思索,开口问道:“是俺答与乌斯藏有了密议?”
“应该是如此。亦不剌在青海,没有少劫掠乌斯藏。青海易主,都知道他们要花些时间才能稳稳立足,乌斯藏为何没有把青海重新纳为己有?俺答应当是许了黄教传教草原。如今俺答并不寇宣大,右翼的下一步,恐怕是攻灭土鲁番。如此一来,青海就能与右翼连成一片了。”
朱厚熜说完这些,又问夏言:“大明若现在便取了青海,反倒让乌斯藏、吐鲁番都担忧大明兵锋。若是先取了青海,如何招抚乌斯藏?朕不能也去信那黄教吧?分兵守青海,能顺利复了哈密吗?”
夏言之前在路上的意气风发顿时被消磨了不少,一时沉默不语。
朱厚熜又拿起好几本册子:“西三边还只是大明边事其一。公瑾莫急,先看看西南诸事,还有蓟辽动静。许多事,都拖了一两年。宣大一战后,朕与安宁伯那时都想看清形势变化再做决定。如今公瑾做了总参谋,不妨通盘考虑。大明兵力、钱粮,何时用于何处,只怕都要通盘考量。”
“……臣立功心切,陛下恕罪。”
“言重了。”朱厚熜摇了摇头,“朕欣赏公瑾锐气,更相信安宁伯所托得人。只是公瑾这些年在南京、浙江用事,军国之事关心得少。这几日,先在武英殿看看秘档。你有什么疑惑处,可径入御书房,朕自会解疑。”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军务会议所谋划之事,并非只有北患一桩。”
“臣明白了。臣这就先去武英殿,查阅秘档。”
夏言的心态总算放平了一点点,知道军务会议里的水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一些。
回到了武英殿,先草草见过了那军纪、军备、战训三部的首官,这才问道:“麦公公,秘档在何处?”
已经离世的不只是杨一清、杨廷和,去年,张永也走到了人生尽头。如今,麦福从广东回京了,接替了张永的位置。而在军务会议当中,怎么会少了御马监掌印的位置?他虽然不列席,但武英殿中的秘档也由他保管。
“夏总参,这边请!”
麦福把夏言带到了武英殿的后殿敬思殿之中,打开了由两个禁卫、一个内臣和一个绿袍书办一同在门外守卫或办公的房间。
“库中秘档,夏总参尽可入内取阅,却不可带出。”
夏言看到那内臣和书办都提笔记录了什么,心中凛然。
这些手续应当不是要怎么防着他这个总参谋,但想来还会有其他臣子需要看一些东西的,那就要登记、要有人随侍在侧了。
走入了房中,夏言一眼望去,是一排排的架阁。
目前,还只有三大两小五排架阁:兵备、情报、会议、将领、军器。
夏言想了想之后,直奔会议那一大排架阁。
这应该才是脉络。军务会议上一次次的会议,有资格被存档到这里的,才代表了陛下最真实的军国方略想法。
夏言这一开始看,就在这里面看了四天。即便是夜里离开,脑子里也还在想着那诸多秘档当中的内容。
他渐渐知道了大明从多久以前就在准备着域外之事,也知道了更多以前不了解的情报,因此也渐渐放弃了先取青海的想法。
那并不能说明夏言在谋略上不如唐顺之,只是他知道的东西更少。
但问题是,唐顺之已经有资格知道这些了吗?还是说,王守仁对唐顺之说得更多,对自己说得更少?
夏言压着心中的疑问,就这样开始了他作为总参谋的官途。
……
新官上任三把火,夏言在军国大事上烧的火更急一些。
“臣已深悉陛下宏图,臣请先以抚宁侯朱麒改任山西镇总兵官,以平湖伯纪维民改云南都指挥使,宣大军屯改制扩至山西、陕西、四川……”
他在雷厉风行,这次朱厚熜给了他信任。
“看来,公瑾是明白这三年以何处为重了?”
“阮淦既已寻得黎氏后人,交趾变局已到。云南银铜之产天下十有其七,若通了缅甸、交趾商道,钱粮可自蜀、湖广入陕晋。臣明白了。”
这是刚刚才传回来的消息,不仅外察事厂找的黎氏后人,阮淦手里现在还有了另外一个他自己找到的黎氏后人。
而恰好,莫登庸派遣的使臣还已经出发了。
“纪维民在湖广平叛一战中统率神机营选锋,他从四川去云南,确实能让缅甸、交趾再想起昔年大明火铳破了象兵阵之威。”朱厚熜说道,“西北,静等俺答再助他哥哥灭土鲁番,让唐应德伺机助哈密富国则足以牵制青海和右翼西侧兵力。云南那边,要好生谋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