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五京营大军,在居庸关以内十分安全的顺天府境内,也只能做到日行三十里。
从二十四日上午开拔,如今他们也只是过了白羊口,接近了居庸关。
御辇之上,西北面的军情不断地送到这里来,杨一清和李全礼策马跟在一旁。
“……仍未发现俺答踪迹。”朱厚熜从一直掀开着帘子的窗口望向杨一清,“杨卿以为,俺答会主攻何处?”
杨一清沉吟片刻:“目前是诸边都遇敌,没有一处边堡敢懈怠。照军情来看,都是在攻关隘,却不似往常先全力攻破一口,筑堡守军也因此不敢擅动。敌骑迅捷,只怕是先看哪处疲态初显,再一鼓作气了。其后便侵掠如火,诸边就算要调兵增援,也赶不上敌骑快。”
朱厚熜沉默不语。
之前有过调度。最可能是敌人主攻方向的几处里除了李瑾,其他都是已颇有劣迹的边将。但在边堡,终归还是有不少完全身不由己的兵卒、民夫。
他通过《明报》发出来的那篇文章,至少边镇将卒心里是有不同意见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羞辱虏酋?
大战一起,总有人要死。
主和之所以一直有市场,只因边镇同样是都不想死。
朱厚熜很快压下自己这些思绪:不先打疼北虏一次,边镇只会年年都有人送命。
最遭罪的,反而是边镇普通兵卒和百姓,毕竟每次许多边将都在他们家兵的护卫下,在寨堡里缩得好好的,任由虏骑掳掠而去。
“传令居庸关,不必因朕来了,就先闭关戒严。有百姓要南逃,放他们入关。京城扩建要用工,转运粮饷也要用工。胆子大一点的,也可以先就在居庸关外离得最近的怀来找口饭吃,怀来同样要用工。”
大战就在眼前发生,难以避免的还包括一些百姓躲避兵灾。
况且此次设局诱敌深入,宣大腹地是真的难免遭遇兵灾。不是谁都有门路和能耐躲入边镇相对安全一些的那数座城堡,拖家带口南逃的并不会少,甚至于宣大府县已经接到的任务就是疏散百姓到内外三关附近,或者敌骑极小概率会出现的非战略性山岭中。
已经有点坚壁清野的味道了。
这是朱厚熜与朝廷战略带给宣大的一次冲击。
“……只此一次!”朱厚熜加重了语气,“此战一定要胜!此后,战火不能再于我大明土地上燃起!杨卿,你先行赶去宣府吧,好让王宪能放心去大同!”
“臣遵旨!”
……
宣大总督寻常时期是呆在怀来,但现在不是寻常时期。
王宪在宣府,离张家口约六十里,离虞台岭约一百二十里。
再加上道路的蜿蜒曲折,快马不要命地奔驰,最新军情花上半个多时辰、最多两个时辰也能传到这里。
军中,一个时辰能跑出两百里的那种宝马,太少了。要保持这个速度,还得换马。
在人来人往忙碌无比的官衙里,王宪收到虞台岭军情时已临近中午。
“两万?”他霍然站了起来。
“督台,大军临头,不敢误报!”来传令的人已经口唇干裂,“即便不到两万,加上原先就在攻虞台岭的虏骑,也必定过了万八之数!”
王宪盯着面前的舆图,心念急转。
不光是军务会议,他在这大半年里也已经推演过无数次的各种可能。
只要敌军主力现身,不管主攻的是哪里,都是会有许多预案的。
要先败后胜,要诱敌深入,那也需要败得有理,败而不崩,诱得真实,诱往正确的方向。
虞台岭……如今还要根据最新的军情,去揣摩俺答的心理,评估其他边镇面临的敌军会采取什么动作。
“五日!”王宪只沉默了片刻就开口,“传令虞台岭,让新河口堡一定要守住五日!五日之后,援军必至!”
“督台,怎会需要五日?万全右卫还没动,他们今日得令开拔,最多一日就能赶到虞台岭啊!”正要去休息的传令兵听到之后差点眼前一黑。
万全右卫驻扎在张家口和虞台岭之间,离虞台岭总共就只有三十余里路。
“万全右卫不能轻动!若鞑子声东击西,见到虞台岭增兵如此迅速,便知万全右卫已经动了。敌骑趁夜转攻张家口,也只是一晚上的事!”王宪不由分说,“昔年达延汗三万大军攻虞台岭,守军犹自守了七日七夜!五天之后,万全左卫、镇虏卫、宣府两卫援兵必至!”
这下那传令兵是真的累得昏了过去。
意识还清醒时,他只是想着:这和当年的虞台岭之战一样吗?当年,那是先在张北野战、败退虞台岭,鞑子将虞台岭围三阙一,就是想一口再吃掉来援之兵,这才让虞台岭残军守了七日夜。
现在,虞台岭那边是正面攻城墙啊。鞑子速战速决之意很明显,是不惜代价也要首战立威的架势!
很快,传令兵就从宣府驰往各个方向。
调兵要有手续,傅铎和郭勋这两个总兵要下令——是的,还要调大同那边离虞台岭最近的镇虏、天成两卫中的镇虏卫,郭勋怎能不知道?
正常来说,边堡也绝没有连三五日都守不住的道理。敌军再多,毕竟也是倚墙堡拒敌。何况虏骑本就不擅攻城,十倍兵力又如何?
王宪的安排是很正常的,而这传令兵之所以晕了,是因为他知道自家守将。
从怀安那边领兵去“增防”虞台岭的他,既不敢漏了自己手底下空额实际多不少的实施,更不是能战敢战之辈。
耳听如此,他反倒松懈了下来——反正自己已经到了后方宣府城中,其他事已经顾不得了。
再回传军令之事,不用他去做,所以他在复杂的心情中昏倒了过去。
大明边镇积弊数十年,在这次非同一般的北虏大举进犯下,代价终归是要付出的。
到了这天下午三点来钟,前去虞台岭传令的兵卒刚过万全右卫不久,迎头就撞上了逃往万全右卫的败兵。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能败得这么快?
……
皇帝还没出居庸关,虞台岭兵败。
次日上午,在虞台岭整休了一晚的俺答主力,又出现在了万全右卫的西面,人数却没有那么多了。
“张家口!”
万全右卫是张家口堡和新河口堡之间的成建制卫所,按边军规矩也是三分战、七分屯。
能在边镇坐上一卫指挥使的,其实个个“实力非凡”。他们确实是能战的,但能战的是他们的家兵。规模再大,也难以过千。
现在眼见虞台岭昨日溃败,虏骑今日就到了万全右卫,人数更加少了一大半,万全右卫指挥使顿时做了一个决定。
“虏骑必定是去了南边,想先击溃出城来援的左卫,再绕去南侧夹击张家口。若让敌贼得逞,我万全右卫便成孤军,上西路尽落敌手!万全左卫和西边柴沟堡不容有失,否则宣府西北门户大开!兵贵神速,快去张家口报傅总兵,我与傅总兵一道救援万全左卫!”
他没有完全丢弃这万全右卫的卫城,守城重任交给了指挥同知,而他这个上西路分守参将更有自主权一些,因此便率家兵和五百精锐自东门出了城,一路向南。
此时此刻,朱厚熜刚刚过了居庸关,怀来就在前方不到三十里处,唐顺之迎到了这里。
虞台岭的军情,昨夜已经传来,皇帝的脸色很难看。
宣府迎接亲征皇帝的,是虞台岭一日之内失守。溃散逃到万全右卫城中的五百多败兵,每一个都能动摇军心。
一日攻破虞台岭,哪怕据说虏骑也死伤三四千,那也只能更加凸显俺答这一次的坚决与疯狂。
“朕知道边镇糜烂日久,不料却糜烂到了这种程度。区区几个小时……”
“……自二十二日拂晓,其实算起来也有五日了,只是俺答大军忽然现身,不要命一般正面猛攻。”唐顺之有一说一,“鞑子这次大异往常,竟不是寻边墙薄弱之处攻入,再仗骏马之速游蹿劫掠,待守军出城野战,又或攻腹地守备薄弱寨堡。”
朱厚熜不置可否,只是吩咐道:“传讯宣府,朕和京营大军已过居庸关!前线将士勿因敌贼偷袭、一时失利而懈怠,鞑子想攻坚扬威溃我军心,朕却相信宣府将卒能百敌取胜!”
旨意快马加鞭赶往宣府,宣府内此时却是杨一清与王宪当着许多人的面争执了起来。
“虞台岭败军逃到万全右卫,万全右卫指挥使跑去左卫,指挥同知率军弃守东奔张家口,上西路已经军心溃烂!”杨一清怒不可遏,“宣府就是这般布防的?王荆山,虏酋既率大军现身,为何不令万全右卫速速增援?即便鞑子声东击西,宣府驰援张家口难道不更快?傅铎又在哪里?”
“……虞台岭守军一日溃败,便是万全右卫增援也来不及!”王宪沉着脸,“所用非人,是我之罪!陛下坚持要御驾亲临宣府,这宣府三卫我能轻动吗?总参既临宣府,眼下如何办,总参拿主意便是!”
“你是宣大总督!”杨一清冷冷地看着他,深呼吸几下后才说道,“鞑子连下两堡,西北边墙剩余寨堡已成孤军。想方设法传令过去,令他们沿边墙转移到张家口吧。西面其他援军,必须在宣府城西布防了,需要有人督帅。王督台意下如何?”
“我去督帅便是!”
王宪沉着脸转身,走到门口顿下脚步,撂了一句话:“总参也该劝一劝陛下,就驻跸怀来才最稳妥!”
三日之间,宣府战局突变。
众人不敢作声:连宣府镇城都不安全了吗?
驻跸怀来的天子,总让人想起那五个字:土木堡之变……
旧事莫非要重演?
第334章 俞大猷的第一刀
“侯爷,让我出边墙吧!杀干净阳和口外的鞑子,宣府那边的鞑子才会忌惮!我抄后路,去杀光他们后面的牛羊!”
郭勋到了阳和卫城,李瑾再次请战。
“杀光那些被赶来的牛羊又如何?”郭勋摇了摇头,“他们哪次不是先每人带好数日乃至一月的干粮在身?一人两马甚至三马,又已经在张北站稳了。”
“至少是担心后路被断啊!”李瑾痛惜不已,“俺答在东面,阳和口这里的鞑子就呆在晾马台附近。打一打停一停,这明显就是护着东阳河一带的粮道!咱就这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吗?”
“你想打,我就是来让你去打的。李瑾听令!”
“末将在!”李瑾精神一振。
“王督台自怀安传令来,再调大同精兵三千,你去增援柴沟堡!”郭勋眼睛望着北面,“阳和口,交给我的标兵来守!”
“去宣府?”李瑾愕然问道,“那大同呢?”
“镇虏卫还在磨磨蹭蹭,你速速和我帐下参将交接防务,过去带着郑铭辉的人马过永加堡。”郭勋一掌拍在他肩头,“记住,去了宣府,一定要听王督台调令!”
“好!”李瑾只想打,“就让末将和王督台再像去年在朔州一样,合围鞑子!”
说罢一边出去安排交接,一边又嘀咕:“就是今年怎么回事?王督台调到上西路和镇虏卫的,就都是些蠢货!”
郭勋看着他的背影,随后才对一旁的侯庵永说道:“大同通往阳和、天成去张家口的这条粮道,你好生留意着了。至于阳和口御敌,万勿指手画脚。”
侯庵永只觉得此战憋屈:“在下晓得轻重。”
“俺答大军既现身宣府,大同这北路就不能再出问题,粮道必须万无一失!”郭勋凝重地说道,“我巡了阳和口,对这边放下了心,就要速回大同。”
俺答攻下虞台岭已经过去四天,这四天里除了万全右卫的卫城也丢掉了,宣府那边却再未接敌。
但是,这种情况反而凸显出一个更棘手的问题:粮道。
寻常时节,支应大同粮草的除了本地屯粮籽粒和百姓粮赋,外面的粮主要通过两个路径到大同。
一条线,是从太原镇过宁武关,经朔州、马邑、怀仁到大同。
另一条线,是从宣府经过张家口南,从柴沟堡过永嘉堡,再经过阳和卫城到大同。
至于大同西南侧从紫荆关过石门峡到灵丘的那条路,灵丘、蔚州那一带的粮若想运到大同就很难了,没有已经筑好的广阔驰道。
而那条桑干河,虽然一路流经大同、宣府腹地,但一路上有那么几处地方、尤其是宣府黑龙湾一带比较险峻,水也有点浅。过小艇可以,运粮却不行。
郭勋匆匆赶到阳和口,除了让李瑾这个左副总兵过去催促镇虏卫的郑铭辉尽快出发,也是要确保阳和口不失,从这里通往宣府的这一段粮道不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