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担也讲姿势的,你们到底为南京户部对清丈田土一事的反应做了几套预备方案?
“查,自然是要查的。查了黄册做什么,那却有讲究。南京户部这两年多来确实怕查,如山忘记自己是怎么上任南京的了?”
夏从寿悚然一惊。
南京户部为什么今年碰到京察忽然有沸腾之势?
嘉靖三年,应天府尹孟春和南京户部一起筹谋,给南京户部代征粮赋的四省各府都发去了公文,而后就被锦衣卫缇骑南下带走,罪名谋逆。
南京户部里剩余的低品官员和吏员,还有多少其实一直担惊受怕着?
难道查黄册,只用来继续清洗南京这些低品官员和“世吏”?
杨廷和瞅着他,目光中带着深意:“你弘治六年二甲进士,希贤时任大宗伯,他儿子刘东是你的属官。我不是你座师,现在却可点你一句。”
“……下官受教,请阁台明示。”
“你非清流出身,应该早就想明白的。”杨廷和叹道,“新法想要推行好,最大的难关不是官,而是吏。衙署改革,各省广设八九品官,给品衔、给出身、给俸禄,难道陛下和朝廷是要供养着饱饮乡里血肉的世吏,哄着他们帮忙推行好新法?广开乡试恩科,增设副榜,等到什么时候七品以下全都深明大义了,诸多政令才不致于现在连有些二品大员也不能全然知晓!你南京户部,又比筛子好多少?”
夏从寿终于醍醐灌顶,诚恳地拜了拜:“下官知道谢表该如何写,也知道此次分寸了。”
从黄册的事情去办那些经手这些公文最多的吏,不是说要彻底搞清楚哪些田土的易手有问题、要从如今的田主手上强收回来。
但敲山震虎,过去帮助地方上许多人篡改黄册的吏员被办了,就算不去主动找一些官绅富户的麻烦,他们为了免灾、为了乡贤这种新规则,又会分成两类。
在这一轮只办吏的漫长时间里,总有识趣先想方设法主动脱离麻烦的,或捐为官田、或捐为学田、或低价发卖。
聪明的摇身一变成为乡贤,旧问题解决了,新地位有了,最后那些死守着自己用手段谋来的田地的,才是下一批被牵连的目标。
朝廷耍得一手好钝刀。
既然目的就是吏,又岂能事先张扬?哪个衙门的公文不是先经过书办吏员的手?
南京户部衙门内,有官身的低品官员仍自不安,但在南京户部办事的吏员和差役,仍旧只是吏役,不像其他省一样有拿到官身的机会。
“今夜再去秦淮河快活?”门房那边的役员挤眉弄眼,“最近姑娘们的生意,倒全靠咱们照顾了。那听雪阁的头牌,如今也肯见咱们这等人了。”
他的好朋友感叹道:“京察真好啊。”
京察一来,五六七八品的官儿不敢到处瞎玩了,科道言官到处咨访呢。
因为科道言官到处咨访,他们衙门里可能会被咨访到的这些办事吏役们,这段时日见到的上官笑脸都比以前多,甚至还有有一些“犒赏”(封口)银子。
只盼年年月月有京察!
“你说司农奏请的事,朝廷会不会允?”
“允了是允了的日子,不允是不允的日子。”啜了一口茶,他懒洋洋地说道,“不过若是允了,这黄册誊造的打点费也得涨。不说七成,三成五要涨吧?”
“三成五啊?”
好朋友憧憬着。
誊抄黄册那么大的工作量,当然是要另外请人的。想进南京户部做事,托人说情当然要花钱。如果是想在黄册上动什么手脚,哪次不是上上下下的口都要封住?
尚书大人额外要了七成,他们只额外要三成五,多么良心!
“尚书大人到。”
外面门口站班的差役一声喊,两人连忙换了表情走出门房,准备迎接夏从寿。
夏从寿路过他们时目不斜视,只是板着脸点了点头。
确实妙。若有了官身,那就有了另一套行事规矩。犯了,好查。只是吏,不担责任。
先给官身,再办掉,让他们知道以后不一样了,那是立新规矩。
夏从寿本以为朝廷对于另外几十万两银子会为难很久,现在他忽然也想明白朝廷为什么那么有钱了。
地方县里,有多少世代吏员出身的家庭,其实比县尊家里还富呢?
直奔自己的官厅,只见刘东也坐在那里,见到夏从寿之后站了起来行礼问好:“大司农。”
而后,就是童瑞。
“何事?”夏从寿坐了下来,看着他们。
“听闻张公公清早去了司农府上宣旨?”童瑞凝重地问。
“随后我去了总督应天部院。”
夏从寿并不奇怪他知道,堂堂南京镇守太监带着人去他府上时,有圣旨的话都是要供在黄稠盘里端过去的。
“陛下已有旨意?”童瑞问的自然是旨意内容。
夏从寿扇了儿子一个大逼斗,有资格听到圣旨的几人都被他严令先不许胡说,童瑞无法知道皇帝旨意的内容。
但夏从寿只是木然说道:“另外七成银子,准了。”
“这么快?”童瑞意外不已,“国务殿和国策会议竟如此之快便议决了?”
北京户部从正二品尚书,正三品侍郎,正四品总司……只看衙署改革的内容,就是要充实好衙司结构、直接与各省府对接方便的架势。
南京户部还有多少存在的理由?权柄要被削多少?
既然如此,费宏和北京户部尚书又怎么会这么痛快同意南京户部的要求?
夏从寿继续说道:“后湖封库,我南京户部也要增设一个国土清吏司,主事是新科一甲进士詹荣。另外,还有一百七十六位新科正副榜出身正在南下,都是国土清吏司属官。其中绝大多数到我南京户部报道后,就要奔赴各府州,差使是黄册督巡专员。”
童瑞张了张嘴,而后愤懑地说道:“既如此,何不直接在北京新设黄册库!”
刘东则骇然道:“如此锋芒毕露,朝廷不惧天下议论纷纷、朝野震骇吗?”
“议论什么?震骇什么?”夏从寿看了一眼他,“莫非如今黄册确实不准,纰漏重重?”
刘东也变得跟童瑞一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黄册有问题,问题很大,但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谁要主动说破,说出来了让陛下顺势下旨彻查?
“只为南京诸官要应京察,人心难定,故而增派人手。他们是新官,不需京察,可专心准备黄册重造事。”夏从寿说着,“况且,旨意没说要清查黄册中有无谬误。留在南京的,也只是七个新科进士,居中筹备。”
“……来者岂善?”童瑞说道。
“你是新官,我也是新官。就算如今库中黄册有什么问题,难道归罪于你我?”夏从寿说完,脸色却不见轻松,“我还要拟谢表,诸事都等公文到了,人到了再说吧。”
二两银子一册,比北京那边预算的成本还低,夏从寿和童瑞此前都没想着从这件事里捞什么钱。他们只想着自己既然被放到了南京,只怕再无升迁机会了,南京户部的权柄不能被削——那是他们将来地位和影响力的指望。
可是给了钱,又给了这么多专门办这件事的人,这不是夺权是什么?虽然这权,表面上仍然是南京户部的。
童瑞知道现在不是商量的时候,夏从寿总算还是先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刘东之前被杨廷和在“协调会”上点了名,他现在反倒更加积极地串联。
难道就没人站出来为南京说句话吗?南京才该是都城啊!
大同宣府若有危,鞑子大军顷刻就兵临城下,社稷倒悬!
既要厉兵秣马以待北征,何故先行断了南京后路?
他也回到了自己的衙厅,铺纸奋笔。
如今,只有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致仕重臣能够振聋发聩、悬崖勒马了!
姓谢的连侃都不愿侃了,但刘家素有勇于决断之门风!
第308章 开挂罢了
刘健何许人也?《英宗实录》的编撰之一、孝宗皇帝的老师、从孝宗继位就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阁、整个弘治年间都在内阁任职。
正德元年斗刘瑾等八虎失败致仕后,他甚至还曾在刘瑾伏诛后官复原职。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他还活着。
今年九十四,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元老、内阁首辅、托孤重臣、高寿人瑞,刘健在如今还活着的致仕老臣中,威望无二,比谢迁还要强。
尤其是弘治年间担任内阁首辅后,他是主持了弘治年间改革的事。
其时三个主要举措。
精简机构裁撤冗官:如今新法大增官位,提高官员待遇。
抑制僧道停建寺观:如今朱厚熜天天和道士待一起,禁宫钦安殿都有“真人”在,外间又有多少人知道皇帝与道士走得这么近是在做什么?
开经筵、恢复一日三朝:如今朱厚熜“好为人师”,新学宗师,经筵?照常开,但恐怕有时候是反过来的。至于一日三朝……不好意思,一月两次了。
弘治一朝,凡是选拔或罢黜文武大臣、科税屯田、监税马政等大政方针的制定,很多都是刘健提出并具体组织实施的,不然何来“李公谋、刘公断”的说法?
刘健贯穿弘治一朝所营造的“弘治中兴”,在朱厚熜口中算什么,这些评价早就不是秘密。
讽刺的是,朱厚熜继位之初,照例要遣行人司的行人去慰问老臣。
这些小事,当时是杨廷和负责主持的。慰问的话,是把刘健比作北宋名臣司马光、文彦博。
这两人在熙宁变法中是什么角色?
到今日,杨廷和成了新法党魁,刘健的遗表在八月底呈到了京城。
洋洋洒洒万言。
刘健去世了,在九十四岁高龄。
“……朔日辍朝。”
朱厚熜先吩咐了下去,然后问张佐:“刘公虽年高,但听闻身体一向康健,这回是什么情况?河南府那边怎么说的?”
身体不健康的,能活到九十四?
刘健去世得突然了一些,之前没听说有染病。
黄锦有些忐忑:“没有另外奏报。”
说罢就期待地看向费宏他们:刘健威望虽然高,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五品郎中的儿子还在任职。厂卫在河南府洛阳县,也不会时时去留意那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中有何动静。但既然突然去世了,河南府还是要探问情况,有呈奏上来吧?
费宏中进士那一年,宪宗驾崩了,孝宗继位,刘健入阁。
那时,刘健是阁老,费宏只是新科进士。
如今,费宏是总理国务大臣,皇帝的问话是要探究刘健上这万言遗表的目的。
“河南奏报,刘公是酷暑之下染了疾。年纪太大了,病来如山倒。”
费宏说完后行了一礼:“陛下,刘公政见,与如今新法是不可能相合的。病重之时忧君忧国,上这万言表,乃是为人臣者尽忠之举。如今,宜先议定谥号,派员赐祭治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