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朱厚熜命人“礼送”诸位道长出宫,只留下了陶仲文这个“钦安殿住持”。
邵元杰和陶仲文提前交流着“提携”与“被提携”的眼神,朱厚熜却在等着这里只剩下好说话的少数人。
而后,朱厚熜、张仑、陶仲文、金坷垃四人共聚一室,旁边是黄锦。
“陶真人,你于丹道之上心得,可能印证于金坷垃制肥一事?”
朱厚熜已经封赏了他,现在也没有更多的耐心去让他更加“心甘情愿”地做一些事,而是直白地问。
陶仲文闻言凛然道:“贫道既以为确有异曲同工之妙,愿精研一二。”
朱厚熜满意地看着他:“陶真人于修道,已近得真谛。英国公,此事原委你已知晓,其后便多用心吧。如今朕求得修玄高人互相印证,皆为参透肥料之理,利我大明百姓、壮我国力而已。”
这番话,既是说给张仑听的,也是说给陶仲文和金坷垃听的。
皇帝做事的目的性很强,他并不是因为对长生术感兴趣这才寻访了各地修道高人,他的目的很明确:利大明百姓、壮大明百姓。
讨论的范围进一步缩小,这时外人里,只剩下了陶仲文和金坷垃。
朱厚熜微微一笑:“陶真人,朕虽不懂炼丹,却也于万物之理颇有一些参悟。可愿随朕一道,去钦安殿中看一看?”
陶仲文就这么仍旧成了朱厚熜身边一个不容忽视的人,他这个被新赐的钦安殿住持自然是行礼道:“贫道遵旨。”
朱厚熜站了起来:“走!”
他不必去扭转整个道家炼丹方式的方向,他只用扭转一个特定的人,用权力的诱惑,加上事实的震撼。
钦安殿内,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朱厚熜御驾到来,进门之后就对陶仲文说道:“朕请陶真人先看两个小实验!”
第296章 道家跟肥料有什么关系?
金坷垃仍旧跟着一起。
现在,他不仅到过紫禁城里面了,更是随着皇帝进入了乾清门内,过了后朝的三宫六院,穿过了御花园。
头都不敢抬,余光都不敢乱瞥!
陶仲文好一点,虽然没低着头,但目光也是一直平静地不曾移动,不急不缓地往前步行。
内心还在揣度着这出乎意料的情况:皇帝既不是为了求修道长生,也不是为了祈禳斋醮,而是为了……那物理之道?
一路来到了钦安殿,张佐已经等在那里。
“都备好了?”
朱厚熜问完,张佐立刻回答:“葱蒜、糖霜、碱粉、干沙、烈酒,文房四宝,奴婢都命人备好了。”
“那烈酒蒸了几道?”
“上次不曾奏效,陛下说须得越醇越好,奴婢是命人一次一次地蒸。如今这烈酒,便是极能喝烧酒之人也不敢入喉了。适才奴婢已经试过了,确实一点即燃,其后情况婉如梦魇!”
他说得后怕不已,朱厚熜却点了点头,看来试了几回之后,这次是成了。
仔细去了解就知道,蒸馏这种法子出现得很早。但是,把它用在酿酒上还真就是近两百年间的事。如今的酒,度数可比唐宋时高多了,这也是明清以后文学作品中像李白、武松那样豪饮的记载越来越少的原因吧——顶不住。
烧酒这个词,就是指这种蒸出来的酒。
但朱厚熜要的是更高度的酒精,这种东西的用处不小。但是目前,进展比朱厚熜想象的要慢得多。究其原因,只怕还是温度控制和密闭不好挥发等等多种问题。而在粮食都还不够吃的情况下,朱厚熜也不想在出酒率还不高的情况下冒然推动这个东西的制备。
只有模糊的记忆,若要用来消毒,酒精度数得控制好。
好在朱厚熜现在不是要用来消毒,只是要以之点火。
到了钦安殿后的空地上,摆了两张小案桌在那里。
“这两个实验,一动一静。先看静的吧,张佐,你来。”
紫禁城里,张佐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但眼下负责的事情反而很散、更闲,不像黄锦那样紧要。
难得皇帝有个专门的差事交办给他,张佐这些天成了“研究员”。
现在他极为卖力,挽起袖子就到了一个桌案前面,开始剥葱捣蒜。
“过来仔细看吧。”朱厚熜带着陶仲文和金坷垃走上前去,“寻常大葱、生蒜。”
“……陛下,不知此……实验,是何法门?”
朱厚熜笑了笑:“不是什么修炼法门,陶道长看下去便是。”
只见张佐很快就把葱根、蒜瓣分别捣碎,然后有用布帕滤出了一些汁液,盛放在一个小碟子上。
随后,陶仲文便看他拿起了两支新毛笔,分别蘸了不同的汁液在两张纸上写起了字。
初时还有湿印,没过一会,那印子就干了,白纸看上去和没写东西差不多。
“把火烛拿来。”
张佐回头吩咐了一下,然后拿起一张纸看着皇帝:“奴婢先试一张。”
他现在是凡事都先请示一下,得到了许可,张佐就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纸,放在火苗之上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来回熨烤着。
金坷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之前已经看不出湿印的洁白纸张,现在上面却缓缓显露出棕黄的字迹来。一撇一捺虽然不像蘸墨书写的那样齐整,但也好辨认。
这一幕看着有些神奇,但陶仲文却还是挺平静的。
“成了成了!”张佐却好像比他更加兴奋,“陛下,若以此法写密信,大有妙用!”
朱厚熜轻笑一声:“何用如此费劲。陶道长知道此法?”
两个观众的反应不一,朱厚熜自然看在了眼里。陶仲文闻言行礼:“略有耳闻。”
“可知其理?为何葱汁蒜汁有此效,有些物事之汁液便不行?”
“万物俱有其性。葱蒜辛辣之物,火性。纸张草木造就,木性。火克木,葱蒜汁液与文火内外交攻,便将那纸张灼焦,显出字迹。”
金坷垃听陶仲文侃侃而谈,很是佩服。
朱厚熜只能无语。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
这些所谓“简单又易做的化学小实验”,朱厚熜还是当年看一些科普文章和小视频时觉得有趣记住的。
分明是因为它们汁液里的植物油和其他一些成分的燃点更低,率先就被烤焦。
“那下一个实验,看看陶道长有何见解。”
张佐闻言就紧张多了,因为这一个“实验”,他试过好多回了,也就之前成了一回。
现在,他先记着陛下的叮嘱,取了汤匙来。
四勺糖,一勺碱粉。
朱厚熜默默地看着他操作。
此时,民间还是大量都吃着“酸面点”。
是他们不知道加点碱粉味道会好吗?当然知道。《齐民要术》里就记载了制碱之法:取大麦秸一斗,水浸七日。取出晒干,捣碎为末。入石灰三升,熬之,去渣得碱二斤许。
田边的杂草到处都是,根本不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人们想要吃上口感好的馒头,缺的从来都不是碱,而是面。
需求不大,就没多少制碱上的研究。
但朱厚熜也是粗略知道碱是很有用的,至少什么酸碱酸碱的,是存数不多的化学记忆里很深刻的一点。
现在,张佐正准备演示的,是名为“法老之蛇”的丐版实验。
张佐演示得很神圣,因为之前成功过一次的效果有点震撼到他。
铺好了晒干后的细沙,张佐把那个封得严实的瓷坛子打开了盖子,浓郁的酒精味扑鼻而来。
他看向了朱厚熜:“陛下,您还是退开些吧,奴婢担心。”
“……不打紧。”朱厚熜知道这丐帮的反应没那么剧烈,也不会产生毒气。
“黄锦,你护着点陛下。”张佐只能这么说,然后吩咐旁边打下手的,“酒一倒下去,你就把火点上,要快!”
他不知道那道理是什么,总之试过几回,要诀就是快。
要不然,等不到那混了碱粉的糖霜里冒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物事来,火便烧完了。
在细沙上浇了些反复蒸馏过的高度酒精,旁边小太监赶紧拿火把凑了过去。
果然是沾火既燃。
酒能燃,这陶仲文知道。但这酒燃起来,火苗颜色不太同。
而后,只见张佐迅速把那一些混在一起的糖和碱粉倒在了正燃着的细沙上。
一开始并没什么异样,过了一会,那一团粉末上忽然缓缓拱起褐色的物事来,仿佛老树根从火中生长,又确实像什么怪物正从火中爬出来。
“陛下当心!”黄锦只知道朱厚熜安排了张佐在准备这些事,哪知道有这场面?
“无碍。”
朱厚熜转头看着陶仲文和金坷垃两人。
金坷垃满眼都是震惊,嘴巴张得很大,而陶仲文也目露精光,正在沉思着什么。
这丐版实验因为所用材料不同,反应远没有真正高纯度的那些材料来得剧烈。现在朱厚熜只是安排演示一二,也没有好好琢磨技巧、渲染气氛。
但陶仲文的表情明显不简单,身为“炼丹师”,他“火丹”、“水丹”二法都玩得很有经验,也不知道看过多少东西被烧过之后的模样。
可是像这般仿佛有灵性、似活物一般的反应,陶仲文确实没有见过。
炼丹的目的,不就是以金石等不朽之物补全肉身、使之也能趋于不朽么?此刻死物里竟有了活性,陶仲文其实大受震撼,只不过表情管理极为出色罢了。
两个实验结束了,朱厚熜问道:“陶道长可知,这又是什么道理?”
“……”陶仲文思索了一番,再次开口,“美酒精粮所酿,水木之性。糖霜,木土之性。碱粉,金土木皆有。再遇火,五行俱全,生生不息。陛下此术,贫道闻所未闻,不知说得可对?”
朱厚熜只感觉是跨服聊天。甭管啥现象,他反正都是往五行上靠。
偏偏还说得都那么像模像样,加上他“得道高人”一般潇洒的卖相,如果朱厚熜不是已经有了成熟而稳固的一些知识观念,只怕就信了。
于是朱厚熜只能说道:“陶道长,你的丹道,走偏了。”
“……”陶仲文没说话,但不服气。
“进殿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