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模式,迥异于当年在交趾设三司,由大明吏部铨选官员、直接治理。
若这种法子行得通,确实只用付出较小的成本,就能源源不断把南洋诸多好物运回大明。
治政安民,官吏们、军队支出的费用永远是最高的,朝廷还要天天忧心此起彼伏的内政破事。
将来这些问题,都交给那交趾王?至于交趾与大明之间,大明天子与交趾王只谈利益。
第一次军务会议在把内部各省都司和治安司人选确定、商议了卫所与募兵改制的方略后,开始系统谋划起对外的方略。
而皇帝陛下向他们传递了全新的理念。
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不要虚名,不听一句称臣就乐呵呵地数倍赏赐。
他传递了一个新的准则:国与国之间,利益考量为先。
只要承认大明的利益,满足大明的利益,谁做别国的王,大明天子不在乎!
杨一清心里感觉很古怪。
陛下似乎其实也根本不在意什么帝位法统……
念及这么多年以法统为名发生的很多事,他不禁看了看正在听着臣子们讨论的皇帝。
那帝位法统的由头,也只是工具罢了对吧?
只不过它好用,总比争辩还没见到效果的新法到底行不行,要更容易“说服人”。
在大明,你可以不同意新法,但陛下既然说过了这视同谋逆,那你不能谋逆。
依稀有点熟悉,似乎是杨廷和曾经被皇帝扣过的帽子那种套路……
第293章 杨慎回京,三国震惊
伴随着总理国务大臣的设立和皇帝对一些政事的放权,伴随着这一轮的县乡爵位及恩衔、乡贤的封赏,聪明人都知道新法推行实际已经不成问题。
新法效果好不好另说,反正是陛下要求的。但生存下来的官员们,有了比以前更大的期待空间。
现在皇帝先在国策会议和军务会议上定下了下一个十年间很可能会做的一件事:收复交趾。与之伴随的,是那个未来可封交趾王的态度。
秘而不宣,知情的文臣武将之中,谁会有那一份野望、尽心竭力地开始为自家那个“王位”而谋划?
现在,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费宏正问管家:“市井之间,对我在《明报》上的文章是如何议论的。”
今天是正月十六,没有朝会。
天刚刚亮,费宏在吃早餐。
做了这个官,每天需要用的心力让曾经做过内阁大臣的费宏也颇感吃不消。
每天的膳食,需要好好来调配了。就算清晨里的早餐,也是管家觅来的上等好参、虫草等药材,用老鸭精心调制的养生汤。这汤清火平气,清热去火,健脾开胃,也颇提精气神。
现在费宏只关心朝野对他在昨天刊行出来的《明报》上的讲话有什么反应。
管家昨天自然就在留心,尤其是夜里才传回来的消息。
“总宰,士子们都交口称赞,说总宰乃是千古一相。”
费宏皱着眉头瞥了瞥他,只是继续吃着鸭肉、喝着汤。
管家讪讪笑了笑,而后才道:“就是对于总宰称今年开始会试也设正副榜、诸省皆设乡试恩科、不改考纲、先改考制颇为疑虑。”
宰相上台后第一件大事,是上承皇恩、落实大规模开科取士的政策,士子当然高兴。
一甲将有二十四人,上应二十四参策之数,今年正榜五百、副榜一千,举子们弹冠相庆。
眼看着获得功名出身的几率大大提高了,但又不知道考制会怎么改。
费宏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讲。”
具体的考制,会在下一期《明报》上由礼部专门刊文剖解。
考纲确实还没改,新学除了王守仁那一套书,其余论述的著作目前还不算多,也不可能现在就定下来必须考哪些新学里的内容。
但考卷评判上,会把本来就已经存在的很多道题,给出更加明确的评分,而非以前粗略的一个上中下等。
阅卷官要累了:以前是一人只看数份,现在每一份都要看,都要给出自己的评分。最终,还会有人去计算阅卷官们对同一个人同一道题给出的平均分。
最后的排名,也就根据总分来定。
费宏知道,这样一来“座师”这种身份,将会越来越淡化。
如果有座师,那只会是天子。因为殿试的题是天子来出,答卷得分,重臣们给出的分反正要计算出平均分,难道人人都是座师?相反,天子在最后呈送的四十九份考卷里,要单独给出自己的评分。一甲二十四人,甚至于这四十九人的最终排名,其实取决于皇帝。
权可以放,名不能放。
这也是对后进将来依附于朝廷重臣尤其是总理国务大臣的防备,无人可以反对——反正以前殿试,皇帝要点谁进入一甲,其实也可以做主。
心里想着这些,费宏只听管家继续说:“士子们议论得比较多的,还有一个话题。今年衙署改制后,诸省官员都在一万左右,不少人议论这是不是会冗官冗费,百姓负担加重。”
费宏只用知道在野的人在议论什么,不需要对管家去解释什么。
管家一条条地说着:“对那农家三大件之事,总宰提出了由各府州税课局设专官督办铁课及贩卖铁农具之减免、退还方略,又提出拨付专银,由各府、州、县工房予以补贴,市井之间多有议论,这些银子恐怕会被商人、大户与官吏内外勾结、做假冒领了。”
费宏心中冷笑。这件事,陛下在那新年贺词里放在第一。底下的人恐怕还不知道,都察院之中如今还在筹备一个审计清吏司,主管审查财计。而这些人,选出之后会由皇帝亲自授课。
参策们最清楚皇帝在财计方面的天赋和水平有多么骇人听闻,说实在的,单论这一条,皇帝在这上面的天资比悟出了新学还要恐怖。
新法不会温柔,先让更多人能当官,这是恩;犯了事,再查办一批,这是威。
在最开始几年间把规矩立好了,新法的根基也就牢靠了。
“而后便是清丈田土重造黄册之事……”管家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只议论那南京后湖黄册库会不会移到北京……”
费宏心头一凛。
杨廷和今天启程了。
南京后湖黄册库里的数据,是大明诸省、诸府县粮赋额数计算的基础。南京管理着这黄册库,百余年来不知方便了多少事情。
现在杨廷和、蒋冕、杨廷仪、严嵩这几个人总督着南直隶与江西、浙江重地,南京留守六部诸衙及勋戚们其实都已经嗅到了一些不同。
民间只议论后湖黄册库,实则经过了当年祀孔礼的廷杖事件后,不太敢直言皇帝是不是有废南京诸部的意思。
在这一点上,费宏比皇帝更需要推进这件事。否则民政方面,总理国务大臣将长期面对南京这一块只对皇帝负责的硬骨头。
“这方面的议论,再多安排一些人手留心。”费宏搁下了汤匙,“应天府可是出过孟春这等逆贼的,这次陛下成立宝源局,南京工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只怕是最先思索出非比寻常之处的。”
位置不同,费宏也被迫开始与朱厚熜一起考虑更多全局问题。
新法只能一步一步来,而费宏已经确定了自己这三年任内需要做好的一桩根本大事:为新法之中秘而未宣的钱法打好根基。
不把这件事解决好,如今做的一切,将来都会崩溃。
听费宏提到了宝源局,管家也说道:“从几年前起,就有许多人议论新法征收粮赋、税课里的折银法害民。总宰提出宝钞已然只值一文,朝廷将商讨方略,厘定钞、钱、银之行法,市井之间都以为将废钞而行银、钱,颇为不安。”
“知道了。”费宏站了起来,家里的使女连忙上前为他穿戴官服、整理衣着。
大明粮赋、盐税等许多赋税,如今仍旧通过征收宝钞的方式勉励维持宝钞的价值。面对后面官员数量和行政开支暴增的压力,宝钞只会越来越尴尬。
不破不立,如今这宝钞想要慢慢挽救,难乎登天。
但贸然废钞,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费宏坐上他这个宰相特殊的待遇——国务殿专配的大娇,闭上了眼睛开始思索今天就要和国务大臣们商讨的议题:今年大明的赋税和诸多新法前期准备工作中,如何把现在的宝钞都收回来却不伤大明今年岁入元气。
……
自从有了《明报》之后,京城官名总觉得每十五天就有太多事情值得议论。
这并不是因为《明报》本身,而是因为大明要将新法推行至全国了,陛下和朝廷有太多新的内容要传达下来。
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几乎已经到齐,真正在二月礼部会试前夕才赶到京城的,风险太大了。路上稍有波折,那不是就会误掉?
虽然这样的人年年都会有,比如说昔年的黄佐。
现在,议论皇帝和总宰分别于正月初一、正月十五刊载在《明报》上的内容只是举子们释放内心压力的一种方式,他们都关心二月初一会公布的今年会试章程。
“何不早些刊载出来?这些时日,尽用来习练简字了,还要分神温习功课。”
听到朋友的议论,唐顺之只好保持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虽然所有人都认为不会要求用简字考,但朝廷这一招实在是有些损。硬是从去年十一月拖到了现在不表态,至少这一科的举子们谁都不敢忽略那种可能性,也为了将来能写好公文或者于这一科考试中得到青睐,他们都被迫抽出时间习练好简字。
“总算定了一点,不会考那实践学。”有人哀嚎,“可恨我苦读王尚书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足足四个月,四个月啊!”
为了高中,谁敢轻忽?
新学出自皇帝,学吧,万一考了呢?
不是谁都像唐顺之这么有天资,现在他们看着唐顺之,只能眼神复杂。
唐顺之无奈地说道:“何必埋怨?终究不是一日之功,抡才取士,朝廷也不会仅凭谁将简字习练好了就另眼相看,我去年便是如此说啊,你们不信。”
“……那是你早早便有了那《嘉靖字典》手稿,于你而言何有分别?!”
“……新学出来那已经有两年了,求学之人自该鉴习一二,我可没说过一定会考新学。”
“但你时常与我等切磋新学心得!”
唐顺之今天是被几个朋友拉来问罪的,一是怪他早就知道有简字却不教他们,二是抨击这一点。
结果现在费宏说考纲不变,那岂不是让这些人因为唐顺之路子广、消息多而产生误判、浪费了许多时间?
唐顺之只能苦笑:“我对那实践学与辩证法,确实喜爱研习罢了。再说,迟早是官学,切磋学问百利而无一害,何必这般幽怨?”
“张国务那般赏识你,今科必定名列一甲,说不定便是前三。到底有没有点拨一二,说说今科如何考啊?”
问罪是为了套消息,唐顺之哭笑不得:“张国务何等忙碌?况且如今会试在即,我岂能不避嫌,再加拜访探问?会试终究还是要真才实学,张国务只因我在监内年考时的文章传了出去,才召我问过一回话,何来那般赏识于我一说?”
他来国子监的第一年,岁考时担任礼部尚书的张子麟出了题,让他们议论大明钞法利弊。唐顺之的答卷一鸣惊人,展露出监生里少有的对实务颇有见地,因此被张子麟召见。
但随后可不是只有那一回,张子麟对于唐顺之确实很期待,更透露过一点:皇帝对他那篇文章也颇为赞赏。
“你时时往皇明大学院那边跑,是不是有何讲究?考纲不变,却可有所侧重。听说你还跟算学院的供奉、教授多有来往,莫非今科以易经为重?”
“……我颇喜算学而已。”
大明万象更新,唐顺之这种爱好广泛、破不同于其他士子的家伙,如今一举一动都被他们揣摩。
考纲里,《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经,乡试时便有五经魁首之说。而算学和易经是有许多渊源的,他们又想歪了。
就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之中,二月初二,一辆马车缓缓驶抵京城。
杨慎掀开半片车窗帘子,看了看阔别已四年多的北京城。现在,离城还有两三里,但已经看得到城外的一些屋舍和模糊的城墙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