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的一个小偏厅里,梁储眼神深邃地看着严嵩。
来探问当日单独奏对内容可否记入起居注是假,杨廷和这个门生想探探天子对于于谦追谥及可能后续的口风是真。
是杨廷和安排他来的吗?
他是事先毫不知情的群臣中最先一个反应过来,借于谦之名向陛下表忠的人。
这个江西老表恐怕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皇帝下一阶段最重要的一个举动应该是以此为线索,这么敏感的一件事,绝不可能只是再追美谥那么简单。
记录起居注的记者严嵩开始了采访。
“大学士,陛下虽复设日讲起居注官,如今日讲未开,下官与刘舜卿也不得日侍左右。然职责所在,下官既蒙恩担任起居注官,惟愿为将来修史留下一份详尽起居注,以全陛下贤名,阁老勿怪下官唐突。”
严嵩讲完了自己的为难,对今天来“采访”树了一面旗帜,随后才问道:“不知当日大学士面见陛下过程,可能讲予下官听?”
梁储笑了起来:“自无不可言。陛下召见,乃是为了礼部主事奏请革除王世芳、黄佐贡生出身一事。此事涉及毛澄,阁臣们虽都认为不必牵连无辜,但终须陛下圣裁。”
严嵩要听的可不是这个,但他还是恭敬地点了点头:“陛下宽仁惜才,此事千百年后必是一桩美谈。想必其时陛下当有一番论断?”
梁储点了点头,含着笑意说道:“陛下说了,君臣之间何须如此试探?”
已过四十的严嵩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像个刚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被戳破了心事一般。
四十来岁了,真这么腼腆吗?
“陛下胸襟,下官钦佩。对阁臣的信重,可见一斑。一笔朱批的事,陛下又单独只召见了大学士,更是对大学士的信重。”
严嵩先拍了拍马屁,梁储都暗示他不要试探了,但严嵩还是借“一笔朱批何必要单独召见你”这样的暗示在试探着,还有没有别的事?
虽然是以记在起居注里的名义,但他又不能对大学士穷追查问,那不是审犯人吗?
梁储感慨着严嵩的圆滑,笑着摆了摆手:“哪里是信重?我与黄佐乃是同乡,听闻是为此事召见我,还不安了片刻呢。”
比圆滑,老夫会输给你?
老夫就是因为这事被召见的!
我跟黄佐是同乡,陛下想看我会不会为他求情,然后现在陛下允许他考了,你猜这是陛下不计较毛澄,还是陛下卖给我的人情?
“原来如此。”严嵩拱了拱手,“阁老高义,为国举才不避嫌,黄佐、王世芳等必感念于心。大学士们拿不准的主意,阁老面见过陛下之后,陛下就准了。下官说陛下信重大学士,那却不假。下官听闻黄佐科途坎坷,下官也是一路走来的,有贵人贤臣在朝让他少受些坎坷,那份感恩之心下官是能感同身受的。”
语气正义,言辞自然,眼神清澈。
聪明的读书人,哪能说“阁老您能不能也举举我?”
但资深阁老已经听懂了。
梁储感慨不已:首倡追谥于谦,在当下的好处这不就已经来了?
第81章 真相只有一个
“贵人哪里谈得上,贤臣嘛……身后名谁说得准呢?”
梁储听着严嵩给出的暗示,心想这小子将来应该很能爬。
可以相信他吗?
微微顿了顿之后,他就意味深长地像是继续感慨:“于公故去已逾甲子,总算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最后几个字却说得缓慢而郑重。
小子,就看你能不能懂了。
老夫只能说这么多。
再说了,要想从这件事里取功,你必然只有最终与杨廷和决裂一途!
偏厅里,严嵩只看了他的眼睛片刻,立刻就离座行了个大礼:“下官谨代于公,代天下有志忠君为国的读书人,敬拜大学士首请陛下追谥于公之功。”
梁储心里感慨的不得了。
杨廷和,你学生就在这隔壁呢,你有没有在听墙根?
这个严嵩……厉害啊!他连黄佐科途坎坷都已经关注到了!
这大礼行得多么正义凛然?是为了于谦被追谥的事。
但是他严嵩毕竟是跪在了梁储面前。
他想求的,是什么机会?一开头说的日讲和起居注官日侍左右?
不……他真的听懂了。
……
刘龙还好没来,不然这波高端局,他一定显得太呆萌。
谜语人之间的交流结束,往翰林院回去路上的严嵩激动得忍不住热血沸腾。
果然如此!果然不只追谥这么简单!
拨开云雾见青天。
什么是天?大明头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皇上!
于谦拨开云雾见青天,仅仅是只沉冤昭雪、肃愍谥号再上一个台阶吗?
不,青是什么颜色?
铜胎掐丝珐琅,皇宫御用,景泰蓝!
于谦要见景帝?
什么样的情形,会让景帝和于谦这一对恩怨非凡的君臣能坦然相对?
真相只有一个:称宗入庙,忠臣陪祀!
一个借臣子六十余年后沉冤得雪的机会入了宗庙,一个因忠心为国得以配享太庙,他们的身后名都将拨开云雾见青天。
追谥只是开始!
梁储已经老了,他现在要考虑身后名。他的身后名,是要有人像杨一清一样去告诉李东阳:我们准备给你“文正”的谥号。
黄佐是他的同乡后进,但黄佐还太年轻。
做了多年老好人的梁储,不像杨廷和那样有毛纪这样的人簇拥左右。
他梁储的黑点还不少!
现在梁储把这个不得了的信息暗示给了严嵩,接下来严嵩该怎么做?
想办法,尽快地、默契地立功,在梁储政治生涯末端的帮助下往上爬!
可这件事很难做到啊。
要得到何等美谥,才足以配享太庙?
将来还想借这件事往上爬,那就只剩下为景帝正名。但那该要何等的勇气才能站出来,那完全不像追谥于谦这样毫无阻力啊。
那是要皇帝去悖逆他的亲生曾祖英宗,那会面临不知道多少恪守礼法的重臣围攻。
这天回到了家里,严嵩就一直坐立难安。
书房里的谥法、史书旧例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皇帝要通过这件事达到什么目的被他揣摩了一遍又一遍。
明白了大臣配享太庙盛况即将再现的严嵩,已经比很多人赢了太多。
可这事断然不可能今年去做。
要不然,难道将来的史书上记载:正德十六年,景帝称宗入庙,于谦陪祀配享?
嘉靖元年,岂不美哉?
所以那件事不急,现在的功劳只集中在追谥上。
规格一定要高!一定要把英宗功过、景帝遗憾的气氛渲染起来,一定要把对于谦的唏嘘造起势来!
陛下既然首肯了这件事,就不怕别人议论英宗景帝当年事。
越是议论,重设三大营的事只会推得更快。
如今帝位隐忧仍在,陛下的忠臣在哪里?能陪着陛下创出不世功业、将来能配享太庙的能臣在哪里?
严嵩想着夏言那个同乡、杨廷和这个座师、梁储……
“爹,您怎么一直走来走去?又出什么大事了吗?”
严世蕃手里拿着一卷书到了书房。
“……可是读到了疑难之处?”
严嵩习惯了儿子会拿经卷来请教,暂时放下心事坐到了椅子上。
喝着茶,只听儿子说道:“今天先生很有兴致,授课前讲了陛下要追谥于少保的事。爹,这事爹有没有立功之处?”
严嵩啼笑皆非,揉着他的脑袋就说道:“你操心这些做什么?先专心功课就是!”
“功课儿子早就做好了!”严世蕃骄傲地挺起小胸膛,眼里亮亮的,“这件事会不会又吵架,要是吵架就好了。”
“……吵架怎么就好了?”
“之前爹不是说陛下很厉害吗?陛下总会赢的,爹您就可以帮陛下啊!”
严嵩头都是大的:“人小鬼大,你手里拿的什么书?”
听他进来就是说这些闲话,严嵩哪里会跟儿子继续说这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
“苏明允编的《谥法》。”
严嵩一脸无语,眼睛都瞪大了些:“你看这个做什么?《论语》你读完了爹知道,《孟子》呢?《大学》呢?”
屁大点孩子,看什么《谥法》?虽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你老子我心里有点膈应!
“大家都在聊于少保谥号的事,明天肯定还会聊,儿子可不想输!”严世蕃兴致勃勃地拿着书递过去,“爹您觉得陛下最后会给于少保什么谥号?儿子先背下来,回头让他们大吃一惊!”
果然……严嵩想象着社学里连童生都不是的一群小孩子聊这个就觉得离谱:“你们怎么会聊这个?先生也不管管?”
“陛下要重设三大营,以后肯定要打仗啊,于少保打仗那么厉害。大家都觉得,于少保像岳武穆一样厉害,又冤死了。”
严嵩一时无言以对。
都是些孩子,确实喜欢舞刀弄枪之事。儿子现在去读的社学里都是官宦子弟,耳濡目染知道些朝廷动向也正常。
就是没想到聘的那个老举人先生会对孩子聊这些,可见于谦追谥一事确实已经让读书人都难以抑制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