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沂只觉得他是夏虫不可语冰,当你没有革命情怀的时候,的确做什么都像是在献媚。
不知为何,在电影放映前,方沂想到了301院的谈子为。老谈去年从医院离开,根据最后打听到的消息,老谈被家人带回去享福,时日无多,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这电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一想到这,方沂好像还能看到老谈病房里谈笑风生的样子,还有他非要让自己喊一声连长的样子。
希望他能看到,谈老头正是电影的灵感起源。
《我来自未来》的排片率很高,全国总计52个票仓城市987家影院放映1056场,打破了当前零点场的最高排片记录,几乎已经预定了新的零点场票房记录。方沂他们所在的中影六星级影厅只是其中一个,而另外的986家影院外,观众正如潮水般涌入,这是放假前一天的深夜,上班族、学生、家庭主妇……包括以前很多从不看电影的观众。
央妈的《首映》栏目直播了这一盛况,一线记者说:“你们看到了吗?主持人!天呐,我……从来没有在凌晨看到那么多人来看电影!”直播间的中影现任董事长呆呆的望着画面,尝试解释:“我们13年新增的5000多个银幕大部分在三四线城市,还有一些经济稍好的县城,对于我国四大城市和省会城市以外的九亿人,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拿钱进电影院,这个大众消费品对于大多数人,也就是今年才终于消费得起……呃,这说明我国的电影市场还很大,我们估计最终会达到美国市场的四倍左右,这意味着我们的影市还可以再翻上几番……”
“就算是再过十年,没有看过一次院线电影的都大有人在!”
“但是,”焦董事长强调道,“不是每一个导演都有这样的影响力让他们打破第一次,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我想到了那年的《泰坦尼克号》,人们挤在电影院外买票,连排队位置都要花钱买,你们都还很小不记得,我看上去现在真像……”焦董事长喃喃道,“那是很像的。”
共和时代的两大导演,郭凡和陆阳在主创参加的首映影厅外,一边看《首映》栏目的低清直播,骂娘,一边发表看法。
理工男郭凡说:“我记得历史书上说,打大战役的时候,农民们也这样推着车支援前线,蔓延看不到边际,比前线部队还要多得多……虽然我们单看某一处的观众数量远远不如,没有那么壮观,但是你想想看,如果我们要拿到20亿票房,四十块钱一张票,要多少人次?”
郭凡不等陆阳回答,自己回答道,“是五千万人,五千万人!世界上比这个数字多的国家人口都很少,我们做了多伟大的一件事情?!五千万人要陆陆续续的来影厅,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无论任何一个方向都要来人……还好我处在了这个时代!”
陆阳等郭凡的兴奋劲过去,说出了颇为文艺的话:
“我查了下数据,今年看电影的人群中,有四成是第一次看电影。郭凡,你知道头一次坐飞机的比例有多大?比五成还要高。电影快和这个比例相当,也就是原来电影票居然和飞机票一样的不值得,一样的稀罕,你去菜市场随便指一群大妈,她们所有人都没进过电影院。”
郭凡说:“所以呢?”
陆阳道:“这意味着,现在你买张票进去,环顾四周,有一半的人从来没进过影厅,他们笨拙的寻找方向,莫名其妙买下了很贵的电影推销套餐,兴奋的落坐,这就是他们忘不掉的第一次,这种事情发生了两千五百万次,我们无意中成为了这个群体性时代回忆的一部分。”
郭凡笑道:“是有很多人头一次买票,他们来的都很早。我第一次坐飞机,也去的很早。”
陆阳点头道:“这些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来看了这个电影,有好的体验;他们也是不幸运的,因为在这之后他们的第二次、第三次大概率不会很好——在许多年后他们都成为了老观众,再回想起这一天的时候,是不是还能想起一整晚上发生的故事?”
郭凡活学活用:“就像是忘不掉《泰坦尼克号》的焦董事长?这五千万人里面,三十年过去后,能出多少个‘焦董事长’?我听说有个领导也看过《泰坦尼克号》,我们的影迷中会出现他那样的人吗?”
陆阳神色向往的道:“你说这些我都不羡慕,我只想成为方导演这样的人,我确实是羡慕他。”
央戏的一众师兄弟当然也在现场,时针终于指向凌晨前一分钟,段亿宏和靳冬分到了一起。
段亿宏说:“命运真是有趣,我从疆省复读三次才考到央戏,我第二次没考上的时候,知道有一天我能在站在这里吗?我只能相信,有种莫名的力量指引我,之后任何事情都是存在某种意义的,只是人们在当时还不知道,但是今天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靳冬问。
段亿宏沉声道:“现在是少有的,我当时就知道意义重大的一瞬间。”
靳冬被场外的景象震慑住了,此时一点骚话也不想多说,只是沉闷的点点头。
时针指向零点,这是九月二十八号上映的一切电影的结束,九月二十九号上映的《我来自未来》的开始。
第599章 谈子为(五)】
伍千里是即将毕业的名牌大学生,目前在魔都某金融机构实习,由于女友在美国留学,他攒了笔钱打算去探望。
世界主要大国之间脱离战火,正在紧密交流,全球化的美好时代使得伍千里对生活充满向往,也无形中喜爱与流行文化有关的一切事物。ps3,好莱坞电影,法餐……他像呼吸空气一样的自然。导演方沂没有让伍千里说“我爱美利坚”,也不需要像《中国合伙人》里的孟晓骏从领事馆出来那么癫狂大喊“USA!USA!”让周围人流露出艳羡的神情。
你知道为什么不需要吗?
1979年,美国摄影师詹姆斯·安丹森在长城拍下喝可乐的8岁小男孩,照片登上《国家地理》杂志,随即引发轰动。詹姆斯将照片名为《red中国的第一罐可乐》,称这是“中国第一个喝到可口可乐的人”,三十年后,中国人喝可口可乐已经不奇怪,伍千里这一代人没有战争,他根本连血液里都流着可口可乐。
一些细节显示伍千里不仅想和女友相聚,他还想去美国工作拿到绿卡,但女友似乎认为与其两人在北美打拼,不如嫁给老白男一步到位;伍千里因此和女友闹了矛盾,接着他开始打不通女友的电话,根本永远也打不通,因为女友给他拉黑了,他决定孤身一人去美国找个说法,但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航班取消了。
去不了美国的众多旅客聚在机场,有的人急得大哭,伍千里暗骂操蛋,现在是怎么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去纽约。
草泥马的纽约!
伍千里因此决定去南朝鲜散心,这不也是出国吗?
情场的失意让伍千里回忆起自己的爷爷辈曾经痛扁老白男和小白男,南朝鲜的短暂旅行他发现南朝鲜人居然也面临和他差不多的情况,世界仿佛存在某种无言的秩序,无人反抗,他一路北上,见到抗美援朝六十周年纪念的新闻(当然韩国人不会这么报道)。
伍千里想起老家隔壁的普通老头,据说今年收到了胜利日的纪念章,老头看起来除了打完仗回家种地就一事无成,这一刻再想想,竟然是比他更有卵的男人;或许是过于接近朝鲜,电话信号越来越差,逐渐只剩下未必打得通的急救电话,更别提跨洋跨洲,但蹊跷的是,伍千里却联系到了女友,女友的声音在通信基站处理后像是从几十年外传来的一样模糊……
那是什么声音?
不出预料,他仍然在只言片语中,确认自己分辨出了分手讯息。
怪谁呢?
怪那趟没有起飞的航班,如果我及时去了纽约,我肯定……我至少也能……不,她是打算好了的,我什么也不能做。
整个片段里,画面没有给出任何女友的正面特写,一些影迷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了道道,方沂这种处理是为了让“女友”代表一类人。
在这片林子处伍千里愤怒的扔下手机,他也记住了战争从1950年10月25日开始,1953年7月27日结束,他发誓要记住这个日子,此刻他觉得和战争感同身受。伍千里已经来到了铁原,这个由南北两个敌对国家共同分割的城市,他需要走回有文明的地方,振作起来。
那个地方很好找,就在林子不远处的中国军人烈士陵墓,这是由韩国人在战后收拢一些遗骸组成的冷清墓地,由于收来的尸骨无法鉴定,也不齐全,它成为事实上的衣冠冢,名单上的人和底下埋的大概率对不上。
有几束残花使得陵墓更显破败,伍千里掏出最后的钱买了花,天色渐黑,他的目光随着陵墓上的人名扫过,这些人他都不认识,但是这么多这么密,他的心里起了波澜,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伍千里。
伍千里当然不觉得自己死了,他知道不过是巧合的乌龙,但在这一刻,他竟然有些荣幸。
他把那束花插在这里,并靠在墓碑上,手指滑过名字。他注意到,这个墓碑莫名独立于烈士陵墓,孤零零在这,就像是自己。
插在泥土上的鲜花带出一截土,刨干净后,那是残破的一块儿小布,上面是这个人的姓名、籍贯和部队番号。伍千里把这块布捏在手心中,想着那块布上的名字。
伍~千~里~
他屏气凝神,眼睛微眯着,就这样小憩一会儿,画面从树梢处的阴影绕着伍千里旋转,越来越多的人声音出现在画面外,这种轻微而因为人数众多而莎莎的声音,在影厅里十分明显。
画面又转回伍千里脸上,他安静的睡姿外是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和喘息,直到他被一把拉起来:
“你是哪里的兵?走散了,衣服也破了,像什么样子!”
影院里齐声惊呼,观众知道角色进入到了过去。
方沂在《情书》里用过类似的手法,把主视角集中在角色本身,通过画外音让观众想象“穿越”这个事情,然后接一句台词代表已经达到新的情景。
尹川和袁律师搭乘同一辆出租车撞到了一块儿,是不是用玻璃的黑边条遮住了外面,接着放下课铃,画面于是进入到学生时期的尹川和律师。
这种镜头直接做特效成本很大,而且会破坏掉沉浸感。
好吧,后一个不是最重要的,主要原因还是花了不必要的钱。
被叫醒的伍千里当然经过了否认的过程,接着他一顿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被怀疑是过于紧张的间谍,好在他手心的小布证明了身份,但不幸的是,他继而被认为是逃兵,被扣押和脱光所有衣服,一晚过去后,伍千里的“原部队”连长上门寻人。
能听到这个连长很激动的解释:伍千里被美国飞机震晕了脑袋,可能出现了认知失调,只要给他时间,他能想起来一切,部队不能失去他。
伍千里是久经考验的战士!连长这样说。
来人和扣押伍千里的同志自我介绍,“我叫谈子为。”接着紧张兮兮的看着伍千里,饱含期待,“你该叫我什么?”
“谈连长。”伍千里试探着问。
这里不是什么感人情节,整个影厅有人在吃薯片,有人在玩手机。
导演方沂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再301院最后见到老谈的那一次,他情不自禁的红了眼眶。
第600章 我来自未来(一)】
现在要么承认自己是被炸弹炸晕了,认知失调;要么被当成逃兵军法处置挨枪子儿,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办。
何况伍千里知道战争的结果,在1953年的7月27号双方在板门店签订下停战协约,自此一直到他来之前,两国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
伍千里选择主动融入到连队。
他认识了梅生、平河、余从戎、雷公等人,以及带他进来的老连长谈子为。
这些人性格鲜明,各有特长,而且有迥异于伍千里的思想观念:他们对新生的共和国无比热爱,言谈里尽是‘倘若战争胜利后,将要回国如何建设’,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伍千里羡慕这种对未来的憧憬,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好似一张白纸,世界大有作为。
但他们也有沮丧的时候,因为没人知道能否胜利。
伍千里不一样,他知道会赢,他有时候会借着畅想未来的由头,和战友们描述这样那样的场景:世界前二、高楼大厦、新式武器层出不穷,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私人也能拥有汽车,人们为了美观而打扮自己,妇女和老人也能进学堂,六个小时子弹一样的车从魔都到京城……
战友们总是痴痴的听,被伍千里的狂想震撼住了。连队里有个女卫生员,她有一次听得笑出了眼泪,说:“伍千里同志,你真的是一个乐观的人,你说的简直就像是真的!”
伍千里注意到谈子为也会默默的听,在一开始谈子为不乐意伍千里畅想未来,希望他不要胡思乱想,恐怕会加重伍千里的癔症,后来随着战争越来越残酷,天气越来越冷,谈子为不再制止伍千里的想象。因为就连伤兵也愿意清醒着听,那样的未来像是最高级的镇定剂,当有人觉得痛苦难捱的时候,想想伍千里说的那些胡话,似乎在这个地方猫着也不是什么难捱的事。
他们朝伍千里逗趣:“我痛得受不了了,要不你讲讲未来的事?”
“讲讲就讲讲,我能当个科幻作家,我不是胡乱说。”
“伍千里,你说的那样真,那我未来能娶老婆,生孩子吗?”
“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么知道。”
“哈哈哈!”
不过,谈子为始终和那些战友不一样,谈子为私底下会和伍千里训话,追问他更细节的事情。伍千里有意隐瞒不能明说的大事件,但谈子为还是被伍千里那种充满细节、逻辑严密的设定惊住了,有时候谈子为会掏出笔来记录,而且要反复找伍千里确认。
“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的。”
伍千里并不知道,当他离开的时候,谈子为表情变得很严肃。谈子为没能彻底的信任伍千里,而且事实上,他觉得伍千里的变化实在是过于大,已经不是一个癔症能够解释,而伍千里的狂想偏又言之有物,谈子为只得把他觉得有价值的事情记下来,写在一张张纸上。
一切让谈子为觉得疑惑,然而无凭无据的这样怀疑同志,是不道德的。谈子为陷入到茫然当中。
我是否怀疑了一个可怜的受伤同志,还是我抓住了一个苦心孤诣混进来的间谍?
但伍千里确有其人啊,他的籍贯和身份谈子为之前已经知晓,这就是分配到我们连队的新人,一个路上就被炸晕了的倒霉蛋。
很快,伍千里伤愈归来,参加连队的一次遭遇战,名声大噪。伍千里在战斗中懂得配合,枪法神准,就像是训练有素的老兵,表现出极佳的战斗素养。
谈子为暂时放下了怀疑,因为不管如何,伍千里确实朝美国人射子弹,作不得假。
从50年末到51年,伍千里作战勇敢,参与许多战斗,他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对美帝国主义的仇恨,对战友的爱惜。有一次连队捉到了美国俘虏,给了当时最好最宝贵的食物和水,俘虏却表现出嫌弃的样子,说了句谈子为听不懂的话。
就看到伍千里毫不犹豫的上去给了一枪托,打掉了俘虏的大牙。
谈子为拦住他:“我们一贯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伍千里,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打他?”
伍千里道:“他骂给他吃的狗都不如,但他明明比我吃的好。”
谈子为还在惊讶,伍千里为什么懂的俘虏说的话,接着当天晚上,俘虏因为抱怨寒冷,大喊大叫,伍千里又上去打了俩嘴巴子,这次把俘虏的另一半边大牙打掉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美国人?”谈子为不解的问伍千里。
“你们难道不恨?”伍千里反问。
“我们不恨,因为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是不一样的,当他们放下武器那一刻,他们成为了……是我们应该团结的对象!你应该正确区分他们的人民和他们的一小撮人掌控的范东政府,伍千里同志……”
伍千里冷言嘲讽:“这比我以前说的那些话,还要像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