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不客气了,有啥说啥。
陈建彬爬上座位,一屁股坐下来,马上说:“曹操,你戏没了,你知道吗?”
“什么戏没了?”
“等会儿开会,说的就是你们这帮特型演员,之前不是说商业片该给敌人一点剧情线吗?塑造点敌人的人物形象,现在我猜是不需要了,不不……还猜个什么?肯定是不需要了!”
“你就是那种杂兵,‘啪!’一枪死了,没什么剧情线,给个正脸就算高光啊。”
曹操不以为然,瞥了一眼陈建彬:“导演怎么说,我怎么做。”
陈建彬苦口婆心:“诶。你们美国的高材生,难道不讲究个争取表演空间?你一个年轻人来我们京城发展不容易,浪费了,等会儿开会,你可以和方导演讲一下你的想法,你是国际友人,他不会真打你闷枪的,现在是和平年代,难道他还毙了你?”
曹操只顾着开拖拉机,往抗美援朝博物馆方向去,却不回陈建彬的话。
他虽然是特型演员,也知道片场事儿多,知道最近央戏帮在闹个什么。
这事儿讲起来有点绕,表面上是在为反派们争取表演空间,实际上给了反派表演空间,也就给了男二三四五们更多表演空间——像一台天平,因为要平衡嘛。
但是,曹操吭声了:“你不要因为我是美国人,就觉得我比别人傻一些——做演员,怎么能顶撞导演?”
陈建彬觉得匪夷所思:“你们那地方不许演员说话的?也太不人道了!”
曹操不乐意他讲这事儿,不回他。
陈建彬忽悠不到这美国人,没办法,抱着胸无奈了叹了一声。
隔了会儿,出了乡村土路,拖拉机被人拦住了,被告知不准进城。陈建彬不能怪曹操,因为美国人不晓得这边的规矩。
他只能跳下来,吹了会儿冷风,终于等了个出租车过去。曹操要跟他aa制,陈建彬大手一挥:“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我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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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师哥来了,还有我们的美国曹操。”多媒体室内,方沂扫了一眼场下,“人到了大半,时间紧急,我先起个头,还有没赶得及的,后面问今天来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
方沂取了块板子,在上面写了个“140”,用圆圈圈住。“我们电影时长希望能控制在140分钟以内。”
“大陆电影的时长一般在九十分钟到一百二之间,一百四是很长的片了,再长,人家院线不太乐意排我们的场次,另外票价也得提高,观众不见得愿意买,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般认为观众的注意力极限就是两个小时。再长下去,膀胱要受不了了……大陆电影市场不是印度电影市场,那地方电影长的很,四五个小时,以至于特地有中场时间,用于给观众上厕所……我说这些的意思是,现在有的剧情已经很充足了,可能还要删减。剧组有些风声,说应该给反派加戏?”
“我认为不需要。再说一遍,这是不需要的。”
“《我来自未来》描述一个现代人,成为战士的过程,故事是简单的。其实就表演来说不困难,这些天你们也注意到了,难的是幕后人员……具体来说,电影结构可以总结为两场战斗,三个长镜头。”
方沂拍了拍写字板。
第524章 两场战斗,三个长镜头】
所有人对剧本谙熟于心,几句话就能把脑海中的印象,和方沂描述的结构对上。因此方沂在板子上画了些抽象的线条,众人也能脑补出他要表达的意思。
“两场战斗是长津湖之战和铁原阻击战,这不用多说,分别构成我们电影的两个高朝。三个长镜头,第一个是跨过鸭绿江的队伍俯瞰镜头,片中的地点就在我们昨天去看的下河口断桥那……但是拍的时候在帐篷里面,而且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只需要七到八个人……”
宋佚眼冒星星,她不太听得懂,但是手忙脚乱在笔记本上记。这时候她同学白羽好奇问道:
“导演,七到八个人,怎么演出雄赳赳,气昂昂?”
郭凡替方沂答了:“电脑可以复制粘贴出来,镜头一拉远,观众看不出来……其实你提的很好,最好还是真人来演,电脑人效果不够好。但是我们要节省成本,招足够多的群众演员在这么个地方,就演这么一场戏,然后又送他们回去——划不来是不是?钱要用在刀刃上。”
陈建彬插话:“什么是我们的刀刃?是什么样的戏?”
方沂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了,那两个剩下的长镜头。”
“这个戏从表演上来讲,没有很多难度,感受到难度的是我们制作团队。前中后期,方方面面都是这样。”
“剩下的两个长镜头就存在一定难度了。需要军队一样的组织力,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方沂开始描述要达到的效果。
首先是一个战场上的镜头,该镜头发生在长津湖之战,重点是要体现出志愿军“三三制”战术。
当时志愿军在这个区域投入两个军约10万人,而包围圈内的美军加韩军参战部队约8万人,兵力比为10:8。双方的兵力旗鼓相当,志愿军并不占据绝对优势,甚至连相对优势都有点勉强,显然不具备打“人海战术”的条件。
什么是“三三制”?
大概意思是,一个班分为3个战斗小组,每个战斗小组为3人。在战斗中,战斗小组呈三角进攻队形,前面1人为主攻,身后两人负责掩护和支援。在战场上,他们彼此之间以“口语”和“手语”进行联络。如果有人员伤亡,那么有替补队员自动填上,继续以三角队形,向敌人发起进攻。
战术一旦施展开,所有的战斗小组都会在战场上展开,覆盖一大片区域,这种战术弥补了志愿军火力的不足,提高其覆盖范围,且因为有后备役,在人没有打光之前,进攻连绵不绝。
很多人不知道十万人参与作战是什么概念,可以覆盖多么大的地区。一张八达岭长城的“人山人海”自拍照,取景框里面所有人加起来不过三四百人,而十万人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
因此,在观感上会觉得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原,在夜色里,似乎全都是中国人的身影,防守方顿时压力爆表。而实际上单位面积的士兵密度并不高,甚至于相反,相当稀疏。
当时在长津湖正采用了这种战术,双方的媒体资料都有印证。
纪录片《冰雪长津湖》采访了不少老兵,采访者问:“你们怎么行动的,听那个(冲锋号)一起上吗?”
“我们不是那么打的,是看旗帜看手势,这个人死了那个人又上,始终在看……说来很复杂,你不会晓得我在说什么的,但是(我们)练了好多年,晓得怎么做。我们很少发出声音的,静悄悄的,摸到(敌人)跟前几米了,才发现我们……”
美国战地记者事后写回忆录,谈到“报纸里充斥着关于中国人浪攻击的夸张报道时,在前线的事实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么,今天国产战争片为什么总是拍“人海战术”?
一方面可能是不怀好意,另一面也是出于“商业性”表达。因为观众在各种神剧的驯化下,已经以为打仗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不一齐冲锋还觉得气势不够。
但是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导演不愿意花苦功夫还原这个战术,而是将错就错,反过来加强这种印象,却推脱为“商业性”表达。
方沂说:“这个戏我放在京城拍,那里有我们建设的五千平方米室内‘长津湖’,中影借助了一些退役的士兵来演练战术,充当冲锋的背景板,他们才是更专业的——我们虽然是长镜头,却是中景,视角受限,不容易看出来我们这些主角不熟练。但是我们要排练出个基本样子来,不要穿帮。”
“所以平时你们有空,就开始练起,不要到时候回了京城一开拍,跟不上进度?那我要生气的。”
方沂说到这故意停下,等了几秒钟,抿着嘴,让所有人知道他认真的。
“陈建彬老师在剧组,有个口头禅:他(她)是演员,他(她)是演员啊!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我们都是专业演员,这是我们的基本专业素养,不需要导演反复提醒,那反而是看轻了这些演员们。”
“你们是演员吧,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陈建彬被点到,微微挪动他的屁股。有点高兴方沂记得住他的话,又觉得方沂是否在骂他呢。
——这个镜头方沂已经准备很久,非要说的话,从去年还在拍《十二生肖》时就计划了,只要演员们能完成训练,跑位不要乱,在演出的时候不会很麻烦。
实在一次性搞不定,还可以重来啊。
第三个长镜头方沂却没有细讲,而是提了一下:“这个是描述伍千里蜕变为战士的过程,有点意象化,又是一个商业片的大场面。看得透或者是看不透的观众,都能欣赏。”
口气说的很大,众人当然有兴趣了解是怎么样一个镜头。不过可能说起来太麻烦,方沂认为和其他演员关系不大,他喝了几口水宣布散会,自由讨论。
今天主要目的,是统一全剧组的意见,以后不要再想东想西,安心打卡上班。
但是人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就止不住。方沂懒得讲,郭凡就被缠住了,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
郭凡是个胶佬,模型玩家。他自己准备了一个四十公分宽,六十公分长的沙盘模型,上面有稀稀落落的村庄,以及一条虚线画的小道。他还准备了打火机和手电筒。
打火机靠近村庄,假装点燃了这些地方,冒起了熊熊大火,随后郭凡用手电筒在模型上悬着照,一边扭旋钮,手电筒灯光于是越来越暗,“这是照明弹”,他说:“火光和照明弹,是整个镜头唯二的两个光源,伍千里就在这种地方奔跑,而且都是自然光啊……太酷了,我觉得太酷了。”
按照郭凡自信十足的表情,显然这是个很牛逼,很前无古人的长镜头,搞不好这才是方沂闷了几天憋的大招。但是他这个模型过于简陋,并没有太多说服力。
第525章 师弟牛逼吗】
很少有人能懂他在说什么。郭导的热情错付了。
散会后,郭凡闷闷不乐,抱着自己的模型回当地宾馆,感慨国内演员的综合素质还不太够,害他无法装逼。但没多久,他房间门响了。
是陈建彬。
怎么是他?
郭凡开了门,一时忘了问候资格更老的陈建彬,对方硬着头皮先开口道:“郭导,我是来请教你的。”
高素质演员这不来了吗?
郭凡如梦初醒,请他进来:“啊!陈老师要请教什么?啊呸!我说问我什么呢!您太客气了。”
陈建彬瞥了一眼那房间里的小沙盘,“我想请教你那个镜头的事情……我听得懂一些,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处理。”
“具体是哪方面呢?”
“我知道用火光能体现出人物的复杂,我也知道安排得当的话,会相当精彩……但这种创作思路是怎么来的?”
郭凡略作思索,答道:“火象征着毁灭,那是宿命中的不可抗力。凡人如此渺小,却艰难地与命运抗争,最终浴火重生。这也切合了方导对战争的思考——他说他做见证者,记录者,意思是还原史实。但任何事情,一旦记录下来了,就是从记录者本身的角度出发的,于是它从拍出来的那一刻就不客观了,你说对不对。”
陈建彬:“那你推测方导的思考是什么?”
“不是说了吗?不破不立,浴火重生啊。火是毁灭,火也是希望。”
陈建彬琢磨了一会儿他这话,又说:“要考虑到这么多吗?会不会是过度解读了。我不觉得观众当时看得明白。”
郭凡道:“所以才要上大场面。商业电影往往有个砸钱最多的镜头,也就是老外常说的money shot——拍出来了未必要观众看明白什么意思,观众看个稀奇也就行了。”
他意犹未尽道:“姜纹导演怎么说的?有些电影哪怕票房高呢?就是垃圾罢了。五年十年后,你想起来,一拍大腿,嘿!孙子!你他吗当时给我塞什么垃圾啊,我还看得津津有味。你玩老子!”
“——而我们这个就相反。好多年之后你想起来这一段,明白了……哎呀原来方导演还有这个意思,说不定还又看一遍,他赚你几十块钱票钱,你给的心甘情愿不后悔。这什么?这就是口碑啊!”
陈建彬被说的很神往,“原来还有这么多想法。不愧是拿奖拿票房的大导演,走一步算到三四步。”
郭凡:“我说的有点远了,倒是您怎么对这感兴趣了?”
陈建彬抬头,有点羞涩又有点铿锵:“我也想做导演!”
这话他几年前和方沂讲过。当时陈建彬在做《新三国》的制片人,说那电视剧那么一顿胡搞,都能名利双收——彼可取而代之。
我陈建彬也能做导演。
但这事儿现在还没兑现,做导演太难了。
陈建彬的咖位很高,之所以友情价参与方沂这片子,几个月好一顿折腾,也是想近距离观摩这大导演师弟的操作思路,方便以后自己单开一把。
他自个儿都想好片名了,《一个勺子》。
陈建彬把原委和郭凡细细道来,两人谈了很久。说的兴起后,出门沿着宾馆散步,一圈圈怎么走也不疲倦。
最后,陈建彬问郭凡:“方沂是怎么做一个导演的?”
郭凡反问:“你是想说,新人要怎么做一个导演是吧?”不等他回答,郭凡继续道:“做导演要的素质方方面面,专业学识、美术能力、创新意识,乃至于情商和人际关系……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想象力。”
这会儿两人转到了大门处,往上看,一整个宾馆透着光的窗户不多。这个宾馆被剧组全包下来,显然大多数人已经休息了。
郭凡拿自己的“小沙盘”模型做举例:“你看,这么一个想法,说出来了尚且要花一段时间来理解,我还做了模型来参考——方导想到这些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脑子里空想的,你说他是不是厉害?经验、技术这些可以后天补足,但是灵气却难得,没有的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