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咱们时间都很宝贵,就别作这无谓的寒暄了。”鹿芷瑶说着,嘴角微微牵动,令表情呈现出熟悉的嘲讽意味,“刚刚白武侯是跟在你后面进入洞天的,你但凡真有关切之心,也该闯进去救人了。”
秦牧舟顿时急道:“我被师姐你驱逐出那小小洞天时,不慎迷失于天外乱流之中,刚刚才脱困而出!并,并不知道师姐你遇险,若是知道,我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鹿芷瑶沉默了下,点点头:“也对,你并非绝情之人,是我错怪你了,抱歉。”
秦牧舟有些手足无措:“呃,也,也不必如此。是我之前让师姐失望了……总之,现在……”
鹿芷瑶说道:“现在,先说你的正事吧,在外面特意等我,是有事情要告诉我吧?”
“……嗯。”沉默片刻后,秦牧舟用力点了头。
“好,我同意了。”
秦牧舟沉默了更长时间,才迷茫道:“什么?”
鹿芷瑶笑道:“你想做的事,我同意了啊。”
“我,我想做……”
“你想带着秦家投降,我同意了。”
这一刻,秦牧舟的面色陡然苍白:“师姐,我不是……”
“不,你就是。”鹿芷瑶摇摇头,“咱们做了上百年的师姐弟,这点心思我还是能明白的。而我也不会让你为难,如今这个局面,你再陪我强撑下去也没意义。而我也的确需要你带秦家投降,所以,放手去做吧。”
秦牧舟面色越发难看:“师姐,师姐,我……”
“别这么害怕,我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要从今以后与你恩断义绝,而是在认真叮嘱你,放手去做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过,在你走之前,我有些话要说,你应该听好。”
秦牧舟这才在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我听着,认真听着!”
第459章 往生者
秦牧舟的郑重其事,让鹿芷瑶不由好笑。
“说了不用紧张,只是眼下事态已经落定,便有心说说闲话罢了。你就当做是我的临别赠礼吧。”
秦牧舟不由苦笑:“师姐,你越是这么说,我反而越是心慌……此番我的所作所为,连我自己也深感不齿,只是种种内外因纠缠,令我身不由己。师姐先前说,做过的事情要支付代价,我也早有觉悟。师姐便是想在此取我性命,我也……不以为怪。”
鹿芷瑶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也甘愿赴死呢’。前面酝酿许久,又一脸郑重其事,最后只表了个并不值钱的廉价决心……你这种习惯在双修时候很容易被人嫌弃的。好了,闲话不多说,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事,是咱们师姐弟于天劫后,初次重逢时,我给你讲过的,你还记得吗?”
秦牧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当然记得,当时,三大世家联手重立仙律,然而新律却处处似是而非,名为仙律,却近乎魔音。仅仅是静州一地,便因仙律而生灵涂炭,短短数年便令举州亿万凡人灭绝。甚至我的家族也被卷入其中,与白家结下血仇……那正是我最为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时候。师姐你忽然找到我,说要终结乱世,开辟新的纪元。我当时便想,师姐不愧是师姐,无论身处怎样的绝境,总能斗志昂扬,勇往直前,而我能做的,就是跟在师姐身后……”
“好了,先打住,我不是要你忆苦思甜的。”鹿芷瑶伸手打断了秦牧舟的自白,“我当时告诫过你:乱世中,最忌讳优柔寡断。选定一条路,就全力践行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一步三回头,更不要妄图作墙头草。就拿刚刚的事来说,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带领家族投向荒芜,又何必在此地等我,非要与我作别?跟着白武侯回白家不好吗?除非是你想趁我重伤虚弱之际,出手给秦家挣个投名状……”
秦牧舟连忙分辨:“我绝无此意!”
鹿芷瑶面色微微一暗,摇头道:“你还不如真有此意!我告诉你,若是咱们劫后重逢那天,你没有跟随我定荒,而是当我异想天开,如癔症患者,与我当场分道扬镳。那么之后你多半会在白澄的劝说下,忍辱负重,强行化解秦白两家的血仇,而后举族相投。天劫后仙道凋敝,你虽然资历浅薄却终归是登天真仙,又有白澄的关系在,秦家更堪为世俗大家,不消多久,你就能成为新天庭的中流砥柱之一,秦白两家的血仇,反而会成为你在新天庭抟摇直上的资本。”
秦牧舟摇摇头:“我从未贪图过权势利益……”
鹿芷瑶说道:“然而乱世中,权势利益的价值就摆在那里,你贪不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若干年后,我整合天之右五州之力,创立仙盟,定八方荒芜,涤荡九州时。你只要别和白橙傻乎乎的冲锋在最前面,挡我去路,又或者违心做出戕害苍生,无可饶恕的重罪,那么你就是我最佳的招安对象。只要你肯和平归降,我非但不会追究你过去荒乱年间的作为,反而会特赦于你,让你和白橙能安安稳稳在仙盟生活下来。届时,你们夫妇几乎毫无风险就能过度到新纪元,甚至有机会成为定荒元勋,既能享受新纪元的蓬勃生机,蒙大律法庇佑,又可独享旧时代遗留在体内的仙家恩赐,处处高凡俗一等……那将是除初代元勋外,再没有人能够享受的特权,而那也是对你,对你们来说最好的结局。”
“啊……?”秦牧舟一时错愕,又一时恍惚,很快便闭目不语,仿佛陷入了美妙的梦境之中。
鹿芷瑶说道:“但你当时选择了信我,选择了舍弃一切安逸,甘冒奇险陪我一道度过最艰难的披荆斩棘的岁月。所以我当时便叮嘱你,乱世中切莫犹疑,既然选了,就不要改。可惜你终归还是忍不住苦楚,半途而废。此时投诚,你已无法全然取信三家。秦家化荒后,只会处处遭人排挤打压,直到你这秦家的领头人也被打断脊梁,彻底沦为丧家之犬。不过,只要能和白橙长相厮守,其实你也不在乎脊梁断不断,对吧?你此次举族归顺,基本条件应该就是要白家人立誓担保,你和白橙最终能双宿双飞,而白家五老也的确答应了你。”
秦牧舟听到此处,只发出无声的叹息。
鹿芷瑶笑了笑,说道:“哦对,你应该还提到了我,以你的性子,纵使明知徒劳,应该也和五老争取过我的待遇。你大概会说,若是你举族归顺,能否看在你的面子上,对我从轻发落?又或者将劝降我的差使,也揽了部分过去,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劝我不再固执……”
秦牧舟终于忍不住急道:“师姐,难道不是吗?现在宋家堡的定荒基石已碎,烟坞独木难支,墨州的凝渊图已无出世的可能,八方定荒最重要的第一步都没能迈出去,后面你要怎么力挽狂澜?!单单是白家五老中资历最浅的冥宗白武侯,都能夺你瑶剑,令你受尽屈辱,你又凭什么违抗三大世家的合力?我知你性子固执,以前在灵山上就算被师父关禁闭关上几年,也绝不松口认错,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和平安乐的灵山时代了!就算是师父,再见你时,也未必会手下容情。师姐,你醒一醒吧!”
鹿芷瑶笑容不减,仍是点头:“问的都没错,但这些问题,其实在你跟随我走上定荒之路的那一刻,就一直都存在。以你的聪明也一定不是第一天才想到,那么之前为何不问?因为之前无论什么问题,你都会自己答复自己:只要跟着大师姐,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现在,是大师姐让你失望了。”
秦牧舟声音涩然:“不,师姐你一直都很了不起,更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从天劫后的满目疮痍,一路披荆斩棘走到现在,你已经创造了一个又一個奇迹,换做其他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所以我从不后悔之前追随你。若是独我一人,就算追随你到幽壤孽土,我也……”
鹿芷瑶又一次抬手打断:“好了,都已经分道扬镳了,就别再表这些决心了。之后我来说第二件事。也就是我凭什么敢和三大世家正面抗衡。表面看,我是因势利导,利用了三大世家联手之初,彼此尚未互信,内部矛盾重重的绝佳时机。而新天庭以外也不乏强敌,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空间。而我主动招揽整合九州幸存的凡间势力,更是顺应了破碎复归的九州天道,这才有了能一时抗衡的本钱。但其实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天庭坠落之后,群仙虽十死八九,囫囵的幸存者不过数百人,其中归顺三大家的更是只有勉强过百……但就算只有百余真仙,对九州大陆而言也堪称毁天灭地了。白家五老更是早早就从内斗中集体腾出手来,专注凤湖。而我却直接挡在凤湖的水陆灵脉节点上,堪比马眼中刺,他们居然也忍下了,只派了白武侯一人出面。你以为是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鹿芷瑶不久前才问过白武侯本人,所以她也没有再卖关子,而是直接将答案抛到秦牧舟面前。“因为我背后有绝强的靠山,强到任何人都不敢造次的那种。嗯,别乱猜了,白家五老猜到现在都没敢有几分把握,你脑子里的那些答案都是错的。我的靠山,是赤诚仙祖。”
“!?”
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思维也不再转动。
秦牧舟用了很久很久,才说服自己相信,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不是幻觉,也非儿戏。
与此同时,作为观梦者的王洛,也几乎维持不住冷眼旁观的姿态,几乎从梦境中醒来。
鹿芷瑶的靠山,是赤诚!?那个天劫之初就一头坠入幽壤孽土的仙祖赤诚!?
“关于赤诚的事,即便只是闲谈,即便在他死后,也颇具分量。所以我长话短说,免得你承受不住。我飞升后不久,曾在天庭群仙面前大放厥词,唾弃仙律。而当天晚上赤诚就找到我,与我彻夜长谈。当时,仙界看似繁花鼎盛,实则摇摇欲坠,仙律更是崩离在即,他作为群仙之祖以及仙律的化身,早在千年前便预见到了这一天,但千年来他始终没有找到超脱之道。即便期间数次仙门洞开,令凡间寥寥少数天命之人白地飞升,也始终没有人能给他启发,遑论答案。但是,那天我信口开河所描绘的世界,却让他看到了希望。可惜,我心中的盛世美景,与他所立仙律几乎格格不入,何况在仙界病入膏肓之时,区区一副心相虚景,也不足为灵丹妙药。而赤诚背负整个仙界,更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所以天劫终归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当天劫之后,仙界不复存在,天庭和仙律也都分崩离析……更重要的是,当仙祖坠入幽壤,尸骨无存时,便等于解开了纠缠万年的镣铐。让他能以全新的姿态,去追求全新的仙道。”
说着,鹿芷瑶不由叹息:“赤诚仙祖能在洪荒年代率先打破凡间桎梏,而后又以一己之力开辟仙界,其实他是比任何人都乐于打破常规,另辟蹊径的激进派。只不过为了接引后来的修行人,他创立天庭,成了大家长一般的仙祖,就逐渐从少年成为了中年,一举一动都不再自由。而幽壤孽土作为三千大世界的基底,既是消化万物的炼狱,却也是洗去前尘的轮回地。仙祖赤诚在幽壤孽土死去,又获得新生。而他此生的目标,就是祝我完成那梦一般的新世界。”
而话题至此,无需鹿芷瑶再多说什么,秦牧舟便已将无数碎片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所以,天劫初时,师姐你才莫名失踪许久……你随仙祖一道深入幽壤,将他带回了九州。”
鹿芷瑶说道:“对,堕入幽壤的逝者,唯有以生者的魂魄才能将其引回,然而仙祖的情况又格外不同,对于此世中人,尤其是沐浴在仙律恩赐之下的天庭仙人来说,哪怕只是他的存在的残片,也过于高大了。别说承载,就连直视真容,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崩解。好在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脸皮厚不尊重人,这往生使者的工作,便舍我其谁。”
秦牧舟只觉天旋地转,魂魄隐隐作痛,更难以置信:“既然你早就有仙祖这样的靠山,为何还要……”
“当然是因为这外挂一样的靠山并不万能,他为了将自己和过去的仙律彻底剥离,几乎粉身碎骨,我如今其实也只是完整承载了一些残片。后面还要想办法给他搭建一个比九州更庞大的容器出来……而这些残片并不足以正面抗衡荒芜,其神通也不能无限使用。所以与其公开出来吓唬人,倒不如藏为底牌,让对手自乱阵脚。毕竟没有打出去的底牌,才最具威慑力。此外,赤诚想要看到的是与旧世截然不同的世界,而若是定荒大业之中,过多借助前人的力量,那么大律法必将呈现瑕疵……所以我最初本打算不借助仙祖的神通,单凭其威慑力来完成定荒。可惜这最高难度一命初见通关的成就,终归是完不成了。在白武侯身上,我已经开了戒,而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秦牧舟错愕之后,立刻意识到鹿芷瑶想做什么,他惊骇之下便要遁走,但浑身的仙元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控制。
鹿芷瑶略带无奈地摇头道:“我曾叮嘱过你,乱世之中最忌讳优柔寡断,一旦选定立场就不要改。所以接下来,我会帮你回归正道。与我分别后,你会假意与白家讲和,归顺化荒,同时还会带走我在灵山炼制的定荒璞石作为投名状。白家会在白武侯的影响下,相信你的说辞,接受你的归顺,更给你热烈的欢迎仪式。而在仪式上,你会露出真面目,不惜拼尽秦家,与白家同归于尽。秦牧舟,这就是游移不定的背叛者的剧本,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秦牧舟此时已经深深低下了头,神色间没有半分彷徨,唯有殉道者一般的狂热。
“在下,绝不辜负上仙的期望!”
第460章 观梦者
秦牧舟的狂热应答,并没有让鹿芷瑶满意。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面上神色带着些许嘲弄,以及更深的哀伤,低声说道:“你真的明白这份剧本意味着什么吗?不让上仙失望,你打算如何不让我失望?讲讲你对剧本的理解如何?你虽不以临机应变著称,却从不乏聪慧急智,应该听过一次,就立刻理解得出,目前这剧本仍有缺憾:即便白家真心信任秦家的归附,在受降和迎宾的仪式上对你们不加提防,但在秦家仙人尽数陨落,凡间山门也遭遇化荒重创的今天,以秦白两家的绝对实力差,即便拼光秦家残部,即便有白武侯作为内应,与白家同归于尽依然是痴人说梦,更遑论还有席家甄家。现在,说说看,你打算如何弥补这个剧本中的漏洞?”
一个简单的追问,让秦牧舟顿时为之愕然,但很快他就单膝跪地,拱手沉声道:“在下……”
话音未落,鹿芷瑶忽然张口,从中吐出宛如创始之初启迪光辉的鸿蒙之音。
“说实话。”
秦牧舟嘶哑着,挣扎着,将后面的话以真实补完:“在下,当尽死力……纵使不成,也可无愧于心……”
鹿芷瑶哈哈笑道:“好一个纵使不成也无愧于心!在烟坞时你就是用这样的心态,对白澄的偷家视而不见,继而导致我与她彻底决裂。你这人选择立场的时候优柔寡断,但在自我牺牲的时候却是果决的不行。因为只要一死就无须背锅,而你,宁可坏人大事,宁可自己身死,也不肯担上一点责任风险,哈,如此性情,这辈子都只能打打顺风仗了。可惜在灵山时候,我却没看出你的弱点。”
说到此处,鹿芷瑶的笑声也逐渐变为自嘲。
“看不透你,却毅然重用你,计划残破至此,我也没资格抱怨别人……所以之后的一切罪责,我自会一力承担起来。但现在,我必须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好,将几近残破的凝渊图重现出来。”
说话间,鹿芷瑶来到秦牧舟身前,伸手在他头顶轻抚:“之后是我对剧本的详解,其中一些关节,你或许不太乐意听,更难于接受,所以我只能先用些手段,让你能专注认真听到结尾。”
而与此同时,秦牧舟跪在地上,已是牙关战战,仿佛即将面对比死亡更恐怖百倍的未来。
哪怕此刻他已经真心实意站在鹿芷瑶一边,但这份真心实意,却显得摇摇欲坠。
鹿芷瑶叹息道:“可惜如今我手中的仙祖遗产,在强控人心方面并不怎么好用——赤诚老爷子一向厌恶此道,所以他的仙律也远不及如今的荒芜那般善于侵蚀人心,即便能逆转一人的立场,强行施加忠心,却很难准确左右一個人的思维与行动。必须因势利导,驱使他人做些不违背其本心的判断,才能有最好的效果。我能让白武侯调头对准自家,也是利用他对头顶四座大山的厌恶,让他自以为能借我手中的刀去斩内敌,继而成为白家家主,更在新纪元中成为比定荒元勋更尊贵的一字并肩王……但是你,我实在找不到能让你真心实意去拼白家的借口,也没办法像白家人操控白澄一般,让她真心实意倒戈,否则,倒是无需让你承受折磨。”
在漫长的铺垫之后,鹿芷瑶长吐了一口气:“可能你听得有些腻歪,但别误会,我不是要说出来排遣罪恶感,更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神通权能,而是接下来的事,必须要‘开诚布公’。不将前因后果讲明白,就很难让人乖乖听话。以诚待人,这才是赤诚仙祖的仙律。所以,听好了,牧舟,要让三大世家的白家殁于一役,针对任何白家的‘人’和‘法’都是不行的,因为即便用尽阴谋,绝对的实力差依然无法逾越,所以我们必须找准要害。而如今的白家,要害不在于五老,抑或是自天庭废墟中复现的天外洞天‘白龙潭’,而在白家如今依附的新仙律。”
“说到此处,甄席白三大世家,重立仙律再开天庭的心思都是真诚的,也是必要的。因为仙律的存在对所有仙人而言,都是如同呼吸饮水之于凡人一般的绝对必要之物。失去仙律,对天庭群仙而言不仅仅是钻心剜骨的酷刑,更是剥夺了赖以生存的土壤。越是资历深厚的仙人,日常修行自在就越容易仰赖仙律,于是在仙律破碎的那一刻遭受的反噬也就越重。所以天劫之后,只有你我这般尚未深刻领悟仙律的新人,抑或是靠旁门左道飞升,始终不肯全然认同仙律的返祖型散仙才能囫囵幸存下来。而三大世家在天庭时代就是颇得仙祖信赖的重臣,他们本没理由将自身保存得如此完整……除去一些机缘巧合等外因,最重要的内因,就是他们真的对仙界天庭的秩序有着绝对的忠诚和认同,在仙律破碎的刹那,就有了再立天庭的意志,而那就是新仙律的起点。之后三家联手,将彼此的仙律融合,更是造就了一片幸存仙人的世外桃源。在九州大陆这个毫无仙灵气,甚至被天庭坠落牵累得支离破碎的土地上,保全了数百名仙人的性命。然而反过来说,一旦没有了新仙律,他们与那些在绝望中畸变的仙人,就不会有任何区别。所谓白家五老,届时自身难保,怕是加起来也不如我一根手指。所以,只要破坏了新仙律,别说白家,就连席家和甄家,也能一举而定。只不过仙律高渺,别说破坏,就连触碰也绝非易事。三大世家更是深知仙律的重要,别看平时缝缝补补的时候就像是没耐心的孩子在揉泥巴,但若有谁敢来碰触这块烂泥,他们是随时可以像你一样豁出性命的。”
鹿芷瑶说到此处,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她掌下的秦牧舟,果不其然已经猜到了后续,浑身汗出如浆,而每一颗汗珠,都赫然凝结这少许仙元,宛如淌血!
“你居然真的猜到了,不容易。三大世家可是到现在都丝毫没有风险意识。或许是平时裱糊的太多,所以对仙律上的破绽也司空见惯。但是,强行融合白澄的神通,是绝对的败笔,因为只要突破了白澄,我就可以突破仙律。嗯,这其实是非常反常识的一点,因为就算白澄身死,也不妨碍她的神通烙印已经深深留在仙律之中,寻常意义的突破,不会对仙律构成丝毫影响。甚至就算白澄被你我策反,站到了定荒一方,也不过是自己中断与仙律的联系,反而将宝贵的神通彻底留在三大世家一边……所以,这也是白家舍得让白澄出手杀人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在宋家堡留下的定荒基石,对白澄这样的灵山旧人不够灵敏,也不单是因为,让灵山师姐妹同室操戈更能满足白家人气急败坏时的报复心……更是因为,牺牲了此时的白澄,对白家来说并不算什么要紧事,不过让你我破防罢了。”
鹿芷瑶说到此处,神情逐渐变得冷酷残忍:“但是,这个算计是错的,是高高在上的老仙们用数千年时间习惯了仙界的自在,对凡间的术法又无知而轻慢留下的漏洞。他们竟不知道降头咒术的存在……呵,仙祖开辟仙界以来,上万年的时间里,仙界接引的旁门左道之辈不少,但从未有人以巫术降头之道飞升,于是群仙只以为此道为微末小技,不值一哂,何其狂妄无知!”冷酷的笑声之后,鹿芷瑶续道:“但其实,此道不能抵飞升之境,纯粹是赤诚老爷子不喜欢。他年轻时候行走于九州洪荒,见过太多巫人泯灭人性的惨事,便对此有了强烈的排斥之心。所以当他破空飞升,开辟仙界天庭时,虽然有心兼收并蓄,但对巫人的术法却明显排斥,而他占了仙界天庭之位,几乎断绝后来人的道路,巫人历经万年挣扎也无法突破桎梏,最终道统无存,分流消化于魔道三宗之中……而一众魔修,也就亲眼见证了‘修巫祝降头之道者无从超脱’的事实,以至于在魔道三宗中,这也只是无心超脱者的务实之术。但其实,赤诚老爷子从没忘记过当年巫人的神通,痛恨其残忍,却也惊艳于它的神妙。在巫人不得飞升的万年间,他……其实一直都是仙凡两界当之无愧的巫术第一人。而继承了仙祖遗蜕的我,则是此世的巫术之王。”
随着巫术这个答案的揭晓,之后的一切,对鹿芷瑶而言就仿佛顺理成章,她口中的故事被娓娓道来,就如同平平无奇的家常。
但是,其中的冷酷,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听闻者为之胆寒!
“我会让你,白澄最为眷恋不舍的人,在她自以为幸福将至的那一刻,为她降下绝望。你会亲手杀死她,戳瞎她的眼,毒哑她的喉舌,堵塞她的耳鼻,斩断她的四肢,再剖开她的心肝,将残躯镇压至无尽深邃的幽壤孽土。而待八方定荒之后,我会在仙盟再立白家,以新代旧,令白家连历史也不复存在!至于白澄,她将在三界最漆黑绝望的角落承受永恒无尽,又无人知晓的折磨。这其中的每一丝苦痛,都将化为剧毒之物,令荒芜土崩瓦解!”
鹿芷瑶的声音,回荡于宋家堡的断瓦残垣中,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畸变的行尸走肉耳中。而这些承受不住荒毒,不得已畸变化荒的腐朽之物们,却在听闻到此歹毒之术的刹那,就开始自我溶解!
至于秦牧舟,脸颊上已赫然印着两道血泪留下的痕迹,暗红,腐朽,那流淌下的血泪,比任何毒物都更具腐蚀性!
天地间维持了片刻的静谧,仿佛残存九州的天道都不忍听闻如此残暴的剧本。
而鹿芷瑶,一手策划剧本之人……同样流下了血泪。
“秦牧舟,这个剧本,是你我共同造就的罪业,你的优柔寡断,我的识人不明,都是罪魁祸首!但这个剧本,也是你想要保住白澄性命的唯一出路。当我破坏荒芜,完成八方定荒的伟业,将新纪元的辉煌点亮仙界废墟的时候……幽壤孽土中的白澄,也将迎来解脱的那一天。或许是一千年,也或许是两千年,但我可以保证她终归能活下来。而你,我将如你所愿,在一切事成之后,给你一个再也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的结果。你既不是留下丰功伟绩的定荒元勋,也不是一时错念险些让定荒大业功亏一篑的罪人,你在历史中不会留下任何名字,你的家族也将在若干年后逐渐流于平庸。但是,如果你和白澄之间的感情真的能洞穿一切罪孽因果,那么或许无穷遥远的未来,当你们都已支付过代价后,还能有重聚的那一天。”
……
当鹿芷瑶脸颊上的血泪,倏然落地的那一刻。这场梦境也来到了尾声。
梦的终结,伴随着世界的强烈动荡,仿佛一场无声无息却又波及全境的猛烈地震。作为观梦者,王洛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在狰狞扭曲着,仿佛被囚禁的魂魄在嘶吼着挣脱束缚。
那段发生于1200多年前的历史并没有到此终止,从鹿芷瑶设计剧本,到最终白家亡于战火,其中还有着太多的故事,以至于最终的历史和鹿芷瑶的剧本呈现出了极大的偏差。
荒芜并没有因白澄所受的难以言喻的折磨而消失,甚至“开诚布公”的赤诚之道也成了荒芜的绝学。至于白澄,她并没有等到一千年两千年之后,而是早早就从幽壤孽土中苏醒,而她腹中的孩子,也显然不在鹿芷瑶的预料之中。
那么,究竟是什么扭曲了鹿芷瑶的剧本?
仿佛是刻意保留悬念,鹿悠悠带给王洛的这枚金叶中,并没有收录答案。
因为截至目前,王洛心中的问题,已经全部得到了解答,至于过程中产生的新问题……鹿芷瑶对此是一如既往的不负责任。
对此,王洛沉默了许久许久,直到梦境的世界已经完全溶解,不复存在之时,他才轻声开口,询问着与他一同见证了一切的,另一位观梦者。
“师姐,你……有什么想法?”
第461章 无名者
王洛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得到回应,在梦境业已溶解的意识世界,只留下一道逐渐消逝于漆黑的回音。
王洛并不急于催促,而是在回音消失之时,就开始回味着这场漫长的梦境。意识世界在这一刻重新点亮光芒,无数张梦中的画面被切分出来,清晰地呈现于身周,而后随着王洛的思维转动而旋舞,并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彼此交错、黏连,成为新的线索。
这是王洛在以自己的方式复盘全局,尝试从已知中推衍未知,再从未知中寻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当然,这是个毋庸置疑的笨办法,如果那些未知那么容易被推演出来,那么师姐就根本没必要在金叶中留下如此明显的疏漏空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