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碧波园内共有十七套宅院,专供城内最为显赫的权贵居住,例如茸城总督韩谷明就占了一座湖畔庄园,只是他本人从未在此居住,买下庄园更像是对波澜庄,对这碧波园的一种无形支持。
然后,波澜庄的两位老板也各占了一处宅院。其中二老板顾苍生选的是园内最偏僻的一个院子,地处巨木环绕之中,仿佛与世隔绝——实际上也的确与世隔绝,顾苍生与韩谷明一样,从来不在这里居住,他常年定居在波澜庄总部的办公室里,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回家。只有同族直系的若干血亲住在此处,日常与遮天蔽日的古木为伴,然后感慨自己像是被顾苍生关了禁闭……
至于大老板余万年,却对这碧波园格外钟情,园子建成当日,他便举家搬迁进来,其后若干年内,他每日都准点下班回家,生活规律得堪比青萍司地下关押的囚犯。
这一日深夜,余万年独自在书房中翻阅着一本古籍,眉头时舒时紧,整个人的心神都沉浸在古籍之中。
连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都置若罔闻。
嗒。
清脆的声响后,韩行烟自然而然地来到余万年身后,这座碧波园,以及余府所设置的若干禁法,护阵,对她的到来全然没有阻拦之意。反而书房里的几株自带灵性的绿植,以及温柔摇曳的灯火,在向这位深夜来访的客人致以问候。
以她的身份,深夜独自造访余万年的书房,显然并不妥当,但此时此地,也不会有其他人能得知她的到来。
这间书房,本就是独属于这两人的空间。
韩行烟在余万年身后站了片刻,并不打扰对方的阅读,直到余万年心神耗尽,满是疲惫地抬起头,她才安静地递上了一杯清泉,两枚丹药,到他手边。
余万年自然而然地端起水杯,就着泉水将药服下,顿时面色和缓了几分。
韩行烟说道:“这张【命图】,并不适合你参悟。”
余万年则说:“只做适合的事,就只会一事无成……”
“你每次都是用这句话为自己的逞强开脱。”韩行烟很有些无奈,“这是狡辩。”
余万年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柔和。
韩行烟看着那张儒雅的面孔,心中暗自叹息。
余小波穷尽一切模仿的,正是其父的这份风度。只是,即便穷尽一切,他也始终只是在东施效颦罢了。
余万年的风度,来自于他那永远无法模仿的能力与经历。
“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韩行烟叹息道:“余小波在寻死。”
“我知道。”余万年语气淡然,“灵山山主,是吧?虽然不知其身份有几成真,但从过往事例来看,确实不是小波能应付的对手。你对他了解多少?”
韩行烟答道:“能说的部分,你应该都知道了,不能说的部分,便不能说。”
余万年说道:“既然有不能说的部分,那就好理解了……所以,收治石街的工作,看来的确不适合小波去做了。”
“他其实早就明白,只是不甘心。”“这不难理解。”余万年说道,“他一直将这份工作,视为能否继承家业的关键。而继承家业,对他来说又有着特别的意义。这件事上,我不会去劝他,也没有立场去劝他。”
韩行烟默然许久,才说道:“他并没有继承家业的能力。”
“当然。”余万年很是坦然地承认,“与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相比,无论是能力还是人品,他都可谓不堪造就。过去这些年,我实在是疏于对他的管教了。但唯独对他,我没有办法严加管教,他毕竟是我最愧对的女人的孩子,每当他想要什么,我都没法拒绝……”
“那不是你的错。”
余万年叹息道:“上一代的事倒也罢了,但教子无方,当然是我的错。或许从最开始,我就不该给他不切实际的期望,让他做个真正的纨绔,也没什么不好。”
韩行烟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收治石街的事交给他?”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当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时候,我不可能一直打压和冷落他。而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收治石街,其实本来还算适合他。”
“你是指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余万年不以为意道:“对上不得台面的人,做上不得台面的事,自然该用上不得台面的办法。小波先前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只是出在灵山山主身上,而那是不可抗力。”
顿了顿,他看着韩行烟,说道:“行烟,我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我了。坐在这个位置上,我的道德水平绝不会比余小波更高,石街的事换我去做,处置方式也绝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呵,若我真的还有年轻时的几分天真善良,余小波也不会失去他的母亲。”
韩行烟默然不语,只是不由握紧了拳头。
余万年叹息一声:“总之,既然这次你专程为了小波的事找我,我后面会找他谈。只是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尤其现在,他偏偏看到了成功的机会。”
韩行烟说道:“他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余万年忽然提了一个让韩行烟惊讶的问题,“为什么不会成功?我记得,那八方削福阵,是经你之手改良过的。你曾说,即便是天庭真仙,在大律法的框架内也绝难逃脱阵法的约束,因此至你开始,这理律师的诛仙阵才算名副其实。现在余小波已将进度推进过半,显然是走对了路,为什么不会成功呢?”
韩行烟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良久之后,她才说道:“不能说。”
余万年也不再追问。
“好,那我就试着以庄主的名义,命令他收手吧,也算是救他一命……对了,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人要来茸城?”
韩行烟说道:“你已经知道了?”
“只是些风吹草动罢了,所以才要找你求证。”
“我不能说。”
“那我便有数了……行烟,这次的事,实在是多谢你了。”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我知道。”
第136章 只说给你的故事
茸城书院,三重天上有一座空中花园,园中有一栋三层小楼,楼名潜渊,是书院为新晋的教职人员提供的院内住所。因其所处位置相对偏僻,内部的结构格局、装潢条件条件都平平无奇,一般只有年资较浅,且住宿确有困难的教习们才会蜗居于此。
唯一的例外,在于三层边角的一间单人房,它较同层其他房间都要宽敞一点点,还有一个堆满绿植的阳台。每逢傍晚,在阳台上都能看到霞光与书院大阵相融的瑰丽景象。
当然,这间房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书院理律堂的堂主韩行烟住在此处。
它是韩行烟刚刚入职时被分配的宿舍,当时笃行楼内负责相关管理的教授,特意为这位总督大人的亲妹妹,在潜渊楼里挑选了一间条件最好的。
当然,没有人期待豪门出身的韩行烟,会真的和一群无根无萍的穷苦教习挤在一栋楼里,书院能给出的福利待遇,对韩家人来说无非浮云。笃行楼的安排只是老教授们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向总督大人的一点敬意……然而韩行烟真就住了进去,而且一住就是二十年。
期间,她在理律堂的工作屡有成果,职阶晋升一帆风顺,早就可以顺理成章搬入条件更优渥的教授楼,但韩行烟却淡然婉拒了笃行楼的几番邀请乃至哀求,坚定地扮演着潜渊楼第一钉子户的角色。
事实上,笃行楼对韩行烟的猜测并不算错,那些令无数人争破头皮的福利、待遇,于她而言只是过眼烟云。
却不是因为她有更好的,而是她根本不在乎好不好。几十年间,除了律算一道的研究,她几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权力、待遇乃至最为基本的人际往来。
这间位于潜渊楼三层的宿舍,从来不曾迎来客人,韩行烟独居二十年,还从没有外人进入过她的宿舍。
然而这一天深夜,伴随嗒一声轻响,韩行烟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却发现房间里早就有人了。
那人坐在她的床前,两只胭红的眸子在黑暗中宛如两团火。
韩行烟惊讶不已:“韩瑛?你……你来了?”
韩瑛说道:“放心,没翻你的东西,只是在这里坐着等了你一会儿。怎么样,余万年有没有对你道谢?”
听到这句话,韩行烟浑身都是一颤:“我……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亲自任命的提勤官,我当然要知道的多一点。我不是韩谷明,对你和余万年的事,不会管的那么苛刻,只要没妨碍到基本工作,我只会鼓励你自由追求爱情。”
“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
“是与不是,都是你的自由。”韩瑛说道,“做你真心想做的事就好。”
“……谢谢。”韩行烟有些许的无措。
“呵,仔细想想,我还真是很少听你对什么人道谢……所以这次也不必急着谢我,我有新的工作给你。”
韩行烟问:“什么?”
“我要搬过来住。”
“……”韩行烟愣了好一会儿,“你要搬来?”
韩瑛解释道:“我原先是住观月楼的,同屋有两名师姐,我与她们关系不错,所以这段时间最好减少往来。”
韩行烟顿时了然。
或许是被她这理律堂主蜗居陋室的先例所影响,后来的韩家人,若是考入茸城书院,大部分都会老老实实与其他平民子弟一道,入住学生宿舍。
韩瑛作为总督之女也没有例外。她所住的观月楼,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宿舍楼,哪怕是成绩好一些的学生都可以申请搬出,但偏偏韩瑛这个绝对的英才生,就心甘情愿和一群平凡的学生同住了几年。几年时光下来,韩瑛的真诚换来了极好的口碑,就连周璐这来自南乡的学生也对她心存仰慕……但问题是现在的韩瑛,已经不是那个亲善随和的韩瑛了,她在观月楼只住了几天,言行细节就多次露出破绽,幸亏同屋的师姐没将这些小节放在心上。
但长此以往,破绽越积越多,总有爆发的时候。
而韩瑛的身份问题,是决不允许有半点爆发风险的。
“我已经和师姐们说过,这两天有律算的课题要找你补课,就住在你房里。你我关系一向亲近,所以你破例招待我在这里暂住一两日,应该还算合情合理。待莫雨来了,韩瑛自然就可以搬走。”
韩行烟本打算说些什么,但韩瑛却将所有的事情都设计得妥当,让她根本无话可说。
“好吧……”
韩瑛笑道:“答应的真是不情不愿啊,可惜我现在也是真的无处可去了,你就忍耐几天吧。或者说,你有什么课题想不明白,我可以帮你补补课。”
“那倒也不必……”
“这么有自信吗?可我看你那阵法改良集上的问号可没少画啊。”
“……不是说不翻东西吗?”
“摆在桌上,自然看到的。”韩瑛说着,还四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原来你这身外衣真的没有替换的,我之前还猜是不是你在房间里备了好几身一样的,等等,为什么我连靴子都没看到替换的,你不会……”
韩行烟无奈:“我最近的课题进度的确不太理想,还请你帮忙补补课。”
韩瑛哼哼一笑。
韩行烟有些疑惑:“你心情似乎很不错?”
“是啊,踏进你这房间后,心情就莫名舒畅,仿佛是有什么夙愿终于得到满足,浑身轻松。唔,可能是韩瑛本人的影响吧,她好像一直都想来你的房间坐坐。”
韩行烟闻言不由怔住:“对,她以前的确是……但她的想法,会影响到你吗?”
韩瑛叹息道:“当年我以身外化身为韩瑛合命补缺,为保证她的人格能够完整而独立,特意定下了一道神玉关。但身外化身的基本理念就是双向融合,单向阻绝已然带来隐患……所以每次我降临过来,都会被她的人格侵染,以前降临时间不长,对我并无影响,但此时我权柄流失,又长时间化身于此,就难免沾上韩瑛本人的些许特质。”
韩行烟闻言更是错愕。
不单单是为这闻所未闻的神玉关,更是为了韩瑛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说给她。
韩瑛笑道:“现在应该不会再怀疑我对手下提勤官的信任了吧?”
顿了顿,韩瑛又说:“所以,你有什么话也可以与我直说。”
韩行烟沉默了好久,几次欲言又止,终归没有说出来。
能不能,让那个人的孩子,活下来?
然而她本人也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不取决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