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赵修文不得不拱手告负:“是我输了,山主大人辩才无敌,我衷心佩服,那请问若是张俞搬出这番说辞,我们到底该如何应对啊?或者说,他真的会这么问吗?”
王洛说道:“具体措辞,只会比我说的更加有煽动性,毕竟他为此已准备多时,请了一流的幕僚来润色文字。”
石玥则忍不住问:“山主大人,石街衰落,果然是因为石家吗?”
王洛说道:“若要客观结论,那必须承认,石家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石街当初算是师姐赐给石家的封地,那么封地衰落,你这地主自是责无旁贷。但反过来说,石家都已衰败到这般境地,可谓千年衰败过程中的首当其冲者。继续苛责石家又有什么意义?何况你行事端正,人品过硬,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街头巷尾虽不乏针对石家的议论声,但你始终能被街坊们喜爱,便是因为大家至少都懂得这个道理:将千年的历史,归咎到一个自强不息的小姑娘头上,是无意义,且可耻的。”
“至于大律法是否厌弃石家,想来是有的,但新时代的律法并非旧时代的天道,你对律法有意见,可以写信给总督府,给律部甚至直接塞给金鹿厅,若有调律师愿意出手,大律法也非不能更改。如石秀笙那般烂人,被大律法制裁可谓天经地义,人心所向。但是到石玥这里,若还要遭大律法的厌弃,那错的便是律法,而非石玥。”
说完,王洛也是一声叹息,在石玥等人的注目下,摇了摇头。
“以上那些正论,又叫做大道理。”大道理这三个字,让石玥不由有些局促不安。
因为大道理这个词,在王洛口中从来不是褒义,只配作为反转的铺垫。
“大道理是脱离现实的道理,而大道理外的现实是,石街人善待你,尊重你,有个重要原因是苛责你也于事无补。没利可图的事自然没多少人乐意做。但如果于事有补呢?如果将你扫出石街,便能得到巨大利益呢?当张俞将这个条件公然摆出来的时候,甚至无需严谨论证,只要许诺一场天降的富贵,以他石街首富的身份,再拉上个金澜坞的执事作背书,你有信心那些亲切待你的街坊们,可以不动心吗?”
石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天真一点,当然可以说自己对石街人的团结和亲情有信心,就像她对自己靠打工还清千万债务一样有信心……
但她已经没有天真的资格了。
王洛又说道:“其实我倒是相信,会有很多人在利益和感情面前选择感情,宁肯继续穷下去,也不要违背良心去迫害一个无辜的人。毕竟石街所谓的穷,也远没到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地步。但是,最好的办法,是别让街坊们面临这种选择。就像是情侣之间不要没事闲得考验彼此的真心。稳输不赚的事,永远不要做。”
石玥问道:“山主大人,所以说,你已经有办法了?”
王洛点点头:“我准备给大家讲另一个故事,一个更加有趣的故事。故事的前半段和张俞版本没有区别,讲的是石街与石家的衰落,然后便是石街即将迎来的巨大转折。但这里会和张俞版本有个本质区别:石街的转折,是靠石玥得来的。是石玥凭借品性高洁、勤勉工作,改变了施加在石家身上千年的压迫,如今的战略机遇,则是大律法对过去石街人承压千年的补偿。她能结识贵人如我,便是运势已全盘更改的明证。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人贪婪心起,想要从中作梗,抢夺石玥的气运。”
故事虽然只讲到一半,但树下三人已各自恍悟。
王洛笑道:“后面的逻辑其实是顺理成章的,石玥作为第一玉主,理应在这场变革中得到最多的利,家族复兴指日可待,带领石街重新迎来繁荣也是指日可待。但上城区的人却见不到底层人翻身,更贪婪于石街之利。于是便勾结石街首富张俞,要来抢夺石玥的玉主身份,妄图以李代桃僵的法子成为石街新主,窃取大律法赐予石街人的恩宠……而我们石街人若不想自己理应得到的富贵被他人窃取,便要团结一心,不被任何人的妖言所蛊惑,将所有伸来石街的贪婪之手都砍回去!如何,这个故事,你们还喜欢吗?”
第57章 最好的叙事是不要让对方讲故事
王洛的故事讲完,内院安静了好一会儿。
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故事中,而王洛也不急于催促几人醒来,自行在树下泡了一杯茶,水雾氤氲,茶香四溢。
良久,却是赵修文最先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道:“王洛,你刚刚说的真的只是故事吗?!你的故事和张俞的故事,到底哪个是真的?”
王洛笑道:“哪个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个是你选择相信的。假设你信了张俞的故事,那么之后若石街真的全面复兴,自然是张俞和波澜庄锄奸有功,大家一齐吹一波张老板牛逼;若是没能迎来复兴,或者说大部分利益都被上等人们拿走,那也可以解释为石家余毒未清,需要石街人进一步深化改制,才能拨乱反正……而假设你信了我的故事,那么之后若石街全面复兴,自然是石玥积德行善有功,大家一齐吹一波石玥牛逼;若是没能复兴,那就把锅甩给张家和波澜庄,一切都是卑鄙贪婪的上城区的阴谋。不外如是。”
这番笑谈,让赵修文彻底陷入迷茫。而石玥也明显有些迟疑不定,倒是孔璋很快跟上了王洛的思路。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才能讲出你的故事,而不让张俞讲出他的故事?”
王洛说道:“没错,虽然我自信故事更胜一筹,但根本没必要和对手展开什么故事竞争,任何一个善良正直的石街人,都不应遭受有毒故事的污染。所以,孔璋老先生,我需要你动用第三玉主权限,召开玉主集会。”
孔璋一愣:“集会?什么时候?”
“现在。”
——
作为中立的第三玉主,孔璋在石街是没有任何特权的,当然,他的威望也并非来自玉符,而是在三角巷子多年经营棋摊而结下的各路善缘——若非如此,这枚代表中立,只有责任却没有相应权力的玉符也不会落到他手上。
只是,哪怕是一贯认真负责的孔璋,都不知道手中玉符居然还能强制召集玉主集会。
眼看着王洛熟练地在玉符中灌注真元,令他和石玥手中的玉符同时散发微光,而后光芒交织,浸润出第三枚玉符的虚像……孔璋不由陷入沉思。
对于这位石玥和赵修文口中的山主大人,他一直都刻意保持了距离,比如他从来没有认真打听过对方的身世来历,哪怕这些事明明只要他开口问了,王洛就必然知无不言。
但他终归是没有开口的,因为他是中立方,这段时间和石玥走得近些,是为了平衡石玥和张俞间那绝不平衡的实力对比,却不是因为他真的彻底站到石玥一边。
但现在看来,他是有些自作多情了,有王洛这天降的贵人,石家复兴早成必然,何须一个中立的第三玉主来凑趣?或者说,他要真想维持中立,此时似乎应该跑去张俞那边,提醒他,张家已在危机边缘……
但孔璋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以好奇的目光,看着面前玉符呈现变化。
第三枚玉符的虚影逐渐凝实后,张俞的身影也随之浮现在虚影旁,这位体型富态、面色温和的豪商,正摆出惊诧与狠厉交织的颜色。
“什么人?!是你们!?你们怎知这三才……”
话到一半,张俞便住了口。
而王洛灌注真元,激活玉符神通后,也没有鸠占鹊巢,而是让出位置,示意孔璋来说。
于是孔璋开口道:“张老板,玉主集会,地点嘛,就在我的棋摊吧,快些来。”
张俞以格外凶恶的目光瞪视着孔璋,质问道:“所以,你是站到那一边去了?”
孔璋不答,只说道:“咱们棋摊见。”王洛则说:“这是强制集会,可不要刻意迟到,虽然我倒不介意你迟到,能省不少麻烦。”
张俞冷哼一声:“好,那就棋摊见!”
说到最后,语气中已掩饰不住地夹杂上了一丝惊慌。
——
三角巷子距离石府不远,地盘并不宽敞。两条细长的道路在末端冲积出一块狭小的空场,由几间零食、杂货铺子大致围成三角形状,便成了三角巷子。而孔璋的棋摊就借了一间茶肆的光,摆在屋檐下。
三名玉主在棋摊再次聚首,引发了海量的围观。
尽管在确定集会后,三人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三角巷子,但石街人的传话速度却丝毫不逊色。
在最后一个抵达现场的张俞,从一朵并不奢华的载云上缓步踱下的时候,四周已是熙熙攘攘。
巷子内外,甚至半空之中,到处都挤满了人,场面较之石玥偿还街坊债款时还要热闹许多,简直堪比幽冥道的尸潮。
然而到了茶肆附近,这片喧嚣又迅速归为寂静,那破旧的屋檐一边反射着清晨的曦光,一边立下隔绝杂音的屏障。
棋摊主人孔璋作为中立方,自觉坐到了棋盘侧面位置上,对手位置自然归于石玥和张俞。
只是,无论石玥还是张俞,都很清楚,真正的关键人物,是站在石玥身后,将少女笼罩在阴影中的王洛。
以王洛的本意来说,他并不想持续性的锋芒过盛,越俎代庖,将石玥这正牌玉主越发架空。但必要时却也不会矫情。眼下的局面,他当仁不让。
孔璋说道:“既然人齐了,那会议便开始吧,这次集会是由第一玉主石玥提议,由我以第三玉主的权限发起召集,而会议主题……”
话没说完,张俞已经带着极度的烦躁,开口打断道:“不必在这里装模作样了,让正主来说话吧,节省彼此的时间。”
而正主王洛,则不由失笑:“哪怕是装模做样,该有的程序依然要有,尊重程序是玉主体系的基本,作为第二玉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啊。”
张俞不由闭上眼睛,眼皮却在微微颤抖,片刻后才说道:“好,那就一切依照程序,来商量怎么面对石街这场舆论风波吧。”
孔璋闻言,看了一眼王洛,见对方微微点头,便是一声叹息:“不错,本次集会的议题,便是如何面对舆论风波。”
说着,孔璋展示出一份十锦缎给众人,朗声道:“面对这场凭空污蔑的舆论风波!”
张俞此时一声叹息:“此事其实……”
话没说完,却被孔璋伸手打断:“还请稍安勿躁,依照集会程序,发言顺序应遵循玉主位次。也就是需第一玉主石玥先行发言。”
张俞一愣,随即眉头紧锁!
第58章 否极泰来
玉主集会的确是有严格的程序的。
由谁提议,由谁召集,如何确定议题,如何展开讨论……
然而这严格的程序,其实也只是两百多年前,那位落魄的石家家主,在被迫切割自治权时所做的挣扎罢了。
明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家族体面荡然无存,却还是要拼着最后一丝余力,设计出一套正正经经的繁复流程,将被逼无奈的权力转让,渲染成石家一心为公,勇于改制的体面模样。
当时接手这份权力的人,并没有戳破石家的自欺欺人,而是承诺会遵守协定,认真持有玉符,履行职责。
而两百多年以后,继承了这枚玉符的张俞,却并没打算那么规矩。
一来,这份规矩本就是昔日张家施舍给石家的体面。
二来,多亏石家的先祖无能,玉符转让时订立的合同,如今只剩下一份,正安全地保管在竹笋楼的密室中。而石家人自己已经百多年没见过合同,到了石秀笙这一代甚至连合同的内容都所知不全,玉符怎么用都不甚了了!至于后来新立的所谓第三玉主,就更是徒具虚名。
那么,张俞还有什么理由给自己添麻烦呢?
只是却不想,这个本该沉眠的秘密,竟被人掘了出来,于众目睽睽之下!
早在王洛以真元灌注玉符,激活三才术的时候,他就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所以来之前还特意去密室确认过,那里没有任何入侵过的痕迹。因此合同的秘密,本应只有他一人知晓!
当然,也有一丝可能,是石贺越过石秀笙,将一些过去的秘密传递给了石玥,但依照张俞对石贺的了解,那位老人也只是在天道的浪潮下苦苦支撑的普通人,对过去的事情所知同样不多。
所以,对方究竟是怎么得知玉符的正确用法,以及这套繁荣可笑的程序的?
张俞看向王洛,却见对方也在注视着他,目光中满是平和,但这份平和反而令人倍感心悸!
此时,却听石玥已经在孔璋的示意下,作为第一玉主率先开口了。
张俞错过打断的机会,也便暂时按捺下心浮气躁,专心听她讲话。
却不料,石玥第一句就是:“首先,我要授权我的代理人王洛,代我在本次集会中发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代表第一玉主,也就是我本人。”
好么,演都不演了!
王洛也是毫不客气,向石玥微微颔首后,又仰起头,挂着笑容,挥手向四周的街坊们示意。
也不知怎得,此人明明在石街出现不足一周,却俨然有了不俗人气,尤其随着他招手时露出小臂,更有许多徒具蛮力的本地人露出痴醉状。简直不可理喻!
直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才听王洛说道:“我要说的事情很简单,此次食品安全事故,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而后妄图借题发挥,来打压石街本地秩序的一场阳谋!”话音落下,全场哗然,而几名青衣更是直接亮出腰间金印,便要镇压王洛的惊悚发言。
但王洛却抢先一步,伸手向钱一指,厉声道:“看,有人已经心虚了!看准那些身披青衣的生面孔,他们每一个都是这场阴谋的帮凶!”
下一刻,刚刚点亮的金光就全数熄灭了。人群虽然按照王洛的说辞,四下寻找生面孔,却发现不久前似乎还在身旁的陌生青衣,竟似集体消失了。
王洛摇了摇头,笑道:“顾组长做事真是谨慎啊,看来是提前认真研习过自治章了,可惜,若你们刚刚能更加骄纵些,我便能趁势将你们一网打尽了。也罢,还是继续我的故事吧。”
“刚刚所说那番话,想必让各位好奇,这么赤裸裸的栽赃陷害,何苦来哉?石街不是什么繁华富庶的地方,再怎么恶整也整治不出多少油水,即便是有贵人想来青萍司捞取资历,也不必把事情做得这么决绝,类似的专项行动过去若干年间石街经历过若干次,还从未有如此出格的。此地终归有自治属性,并不能由得什么人胡作非为……”
说着,王洛刻意停顿片刻,目光环视向四周,仿佛在无形中引导着人们的思维和注意力,待人群开始沿着这个方向思考、讨论时,他才揭晓答案。
“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有些复杂,容我先分步来讲:首先,石街经历一千多年的衰退后,终于否极泰来,即将迎来一场全面繁荣。很遗憾,具体细节我还不能透露给大家,因为事关金鹿厅层面的国家战略大计,但在能说的范畴里,我却不妨承诺大家几件事:一是石街资产将整体增值,也就是大家居住的房屋、持有的店面等;二是收入将全面提高,这一点无需赘述,就是字面意思;三是大律法将会重点倾斜石街,本地居民将能享受到如上城区贵人一般,万事如意,天地助力的幸福感,筑基凝丹将不再有多余的阻碍、寻求体面工作也不会因石街身份而被嫌弃,然后,享受夜宵律更不必靠蹭。”
这番话,王洛刻意放慢了语速,每一段说完都会充满煽动性地向四周比划着手势,短短几句话,虽然内容完全是画饼,却毋庸置疑地勾起了全场的兴趣。
也引发了棋盘对面之人的极度惶恐。
然而此时依然是王洛的发言时间,棋盘上三枚玉符微光交织,压得张俞竟动都不能动弹一下!
而本该出面阻止这一切的顾诗诗,竟干脆离开了现场,只留下一群石街本地的青衣,饶有兴趣地听王洛讲故事!
于是王洛的演讲得以继续,在为所有人画过饼后,他开始深入讲解自己的故事。